吕大鹏骑上摩托车,沿着那条山路,用了不到十分钟就追上了骑破自行车的陈晓清和黄平。
“吕土豪,别跑这么快,行不行?”陈晓清正在用力蹬着,上一个山坡,坐在后面的黄平朝吕大鹏喊道。
“你小子下来推一下,行不行?”陈晓清擦了擦额头上汗珠,朝黄平吼了一声。
“你真没用,这么小的一个坡都上不去。”黄平撇了撇嘴说。
“你有力气,你来。”陈晓清气呼呼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跟黄平换了一个位置。
“都是你吕土豪,刚才吓得我两脚发软,到现在都还没平复下来。”说话间,他的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咚响了一声。
“要罚你请客才行!”
他吕大鹏作东请客的机会多了,况且现在回学校,饭堂肯定也只剩下残剩的几样狗食菜了。
“我在仁风饭店,炒几个菜等你们。”他一扭油门,嗖的朝大路冲了下去。
还是这些黄泥路,连公路上都还是坑坑洼洼,尘土飞扬。
郭敬礼坐在后座,紧紧攥着,生怕从摩托车上颠下来。
公路上,偶尔有大货车载着重货跟他们交身而过,把公路上几寸厚的尘土扬起数米高,整个公路都被灰尘罩住。
吕大鹏又戴着蛤蟆镜,郭敬礼真怕他因看不见路而冲入旁边农田。
仁风饭店在仁风镇上,由于今日不是逢墟日,饭店生意有点冷淡。
诺大的餐厅几个包厢,只有一间有人在吃饭。
饭店主要挣镇上干部,以及黄垅矿工人的钱,附近赶墟的村民即使来饭店,也仅仅是点个清汤,要上几根油条,或煮上一碗混炖,或者面条,至多花上几毛钱消费。
真正炒几个菜消费的少之又少。
“老板,拿菜单来。”吕大鹏带郭敬礼进入饭店,找了一张干净桌子,敲了敲桌面叫道。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个钱包还在,钱包鼓鼓的竟有上百元散票。
吕东林每月给他的零花钱没有限制,没钱用了就去跟母亲要。
一位三十出头,身材高挑,上穿一件剪贴合身的花衬衣,下配一条黄裙子。虽经岁月霜染,但依然不失优雅的一位精致女人,笑意盈盈拿着一张硬纸板上写上菜价的菜单,走近前来。
“后生仔,想要炒什么菜?”
吕大鹏看了一眼上面标价:小炒肉一元二毛、麻婆豆腐五毛、粉蒸排骨一元五分、酸辣汤五分……
吕大鹏点了四菜一汤四份饭,老板才收了他二元八角钱。
米饭每人二角钱任吃。
他裤兜里有散票一百多元,足够他天天上馆子店搓一顿。
这个年代的钱钞购买力特别强劲。
几盘菜吃得几人满嘴流油,连简单的小炒肉都是肉香味纯厚。
所有菜都是野生态的,做为刚刚重生过来的吕大鹏,现在吃什么都感到格外香甜。
若是有钱人,还是生活在这个年代才惬意。
几个少年呼啦啦把桌上几道菜干掉了,都是满意地打着饱嗝。
还是紧跟在吕土豪身边好,比如上馆子店,从来都是他付帐。
“我今天红岩潭玩水差点嗝屁的事,你们千万不要传出去,谁传出去,大家朋友都没得做。”吕大鹏向三人发出威胁。
“放心吧,吕哥,没有人会背叛你的。”因为吕大鹏出手大方,经常请身边的朋友上馆子吃饭,谁生活困难,只要说一声,他都会慷慨解囊,并且不计报酬。
同学常说:水浒有及时雨宋公明,技校有慷慨公吕大鹏。
连守铁门的刘大叔都对吕大鹏好感倍增,这不,一包大前门香烟塞到他的手里,让他喜上眉梢。
“刘叔,辛苦了,让我们进去吧!”
学校有明文规定:学生进出校园,得有老师签字的请假条。
但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时连校长对这些规定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这些学生三年混个中专文凭,出来后都是进矿山当技术工人,掌握了一定理论知识就行了,其他的去了单位还有师傅会教。
所以只要三年读书期间不犯大的错误,出来后都可以入职端个铁饭碗。
这个年代,能够当个有编制的工人,是件令很多人羡慕嫉妒恨的事情。
虽然这几年吕东林挖矿发了财,但他依然希望儿子在技校好好毕业,然后入黄垅矿当一名采掘地质技术员。
就象他努力供大女吕燕去读卫校一样。黄垅矿有一套完整的社会体系,职工医院、职工子弟学校、职工商场、图书馆、电影院,连超大规模的休闲公园和运动场都正在修建。
国营的大型二级企业,封闭起来就是一个独立的社会体系。
能够送来隘上技校读书的学生,其社会背景都有一定的底蕴,其父母或者亲戚都或多或少是矿上的干部。
一般一线矿工的子女是没资格进入技校读书的。
一般的矿工到了退休年龄,可以让其中的一个子女顶替父职,继读在一线当工人。
其实象门卫老刘这份工作,相比其他人来说,也是比较轻松的。所以他不会轻易得罪这些公子哥们。
况且,每次吕大鹏带人出去野,都会塞一包香烟给他。
“小吕,你姐上午来了学校,让通知你回家一趟。”门卫老刘突然记起一件事情,对他说。
“吕燕来学校干啥?”吕大鹏有点愕然,她现在在矿职工医院当实习护士,几次他都说要跟她去认识几个清纯的护士姐姐,几次都被她骂得狗血淋头。
吕燕骂他:是典型的花花公子。她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印象不好,她来学校干嘛?
“她一个人来的?”父亲花一千多替他买了一辆铃木100摩托车,吕燕也闹着买了辆女式飞鸽单车。
“她驮了一个女孩子来学校,是凌雪茵。”老刘抽上一口香烟,美美地滋了一口。
凌雪茵又怎么跟吕燕认识了,吕大鹏心里格登了一下。
这妮子开学后就一直躲着自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九月一日开学,但他八月三十日就到了学校,但他却满学校都找不到凌雪茵的身影。
说好的早点来学校,享受花前月下誓言呢。
直到今早去红岩潭玩水,黄平说:今早她在饭堂碰见了吕哥的小情人凌雪茵。
“你小子干嘛不早点说。”吕大鹏当场还拍了他一巴掌。
“早知道你是个重色轻友的禽兽。”黄平躲开了他的安碌山之爪。
吕大鹏决定先去找到凌雪茵再说,她是怎么跟吕燕相识,为什么来了学校又一直躲着自己。
要是玩腻了,他吕大鹏绝对不是一个死缠烂打的人,况且凭他的条件,随时都可以找一个更有情趣的女同学共同虚度光阴。
整个隘上技校,有三个年级,一个年级三个班,一个班六十个学生,虽然女同学每个班只占三分之一,但可供选择的种子选手还是有的嘛。
假如老天给了他一个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他应该怎么做?
目前的生活,是令多少同龄人梦寐以求都难以达到的,人生奋斗的终极目标不就是为了拥有富裕的日子嘛。
其他人还在连温饱都艰难的时候,自已能够随意花钱快活泡妞,口袋随时有闲余的钱用来享受人生。
不是有一句古语: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如此花样的年华,我一定不能虚度。
离下午上课的铃声响起,还有半个多小时。此时,他也不能明目张胆跑到女生宿舍去找凌雪茵。
两个五大三粗的宿管阿姨,他实在惹不起。
不象男生宿舍这边的两个大叔宿管,每人一包大中华,都对他睁只眼闭只眼。
他跟黄平三人住在一楼转角的一间男生宿舍,原来往六个人,吕大鹏硬是一条烟,两瓶酒,送到教导主任黄老师房间。
按黄平的话来说就是:两颗深水炸弹,一座通天大桥,铺就了他们四人美好的生活。
他趿着拖鞋进入卫生间,让冷水从头浇下,妄图把一团乱麻的头脑重新梳理一篇。
父亲吕东林是个抗美援朝老兵,退伍那一年恰好黄垅矿成立开采,他作为第一批开矿工人上了矿山。
因为没文化,又不善言辞,不会溜须拍马,所以一直在第一线岗位工作。后由于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受矿领导表扬。
一个单位肯定要树几个典型,吕东林评了多年矿劳模省劳模,有一年还差点评上了全国劳模。
随着年龄增加,有点无法适应四大工种工作,于是提他为班组长,干了一年,觉得不错,提他升了工区长。
其实自小他就熟悉了这种乌黑的沉甸甸的钨精矿。
他家祖居在坪山脚下,小的时候,经常跟父兄上山去捡拾裸露在地表上的钨矿石。
这种黑钨矿在坪山这一带,存在了千万年。直到民国时有位西方传教士,路过坪山发现这些钨黑亮晶的钨矿石是贵重的金属材料,可以换来真金白银。
有位本地的财主才开始收购,然后贩运到外地,换回银子。
直到红色政权在这一片区城割据,这一带的钨精矿又成了支撑红色政权的经济支柱。
做为出生于此,生长于此的新青年,对于矿山的历史,吕大鹏都是熟谙于心的。
父亲有四兄弟,吕东林是老大,老二在赣省另一个钨矿上班,老三老四都在家。
父亲二十八岁才跟母亲刘慧珍结婚,几年后生下两姐弟。
由于在家中妯娌之间经常吵闹,吕东林升任工区长那一年,干脆把全家都迁到了黄垅矿区。
于是老家除了一所老宅外,简直一无所有。
吕东林承包矿井发财后,因为顾忌跟家中兄弟关系不算和蔼,于是在靠近坪山民窿不远的山脚下批了一块靠近公路不远的地皮建了一幢最结实的房子。
当时私人建房的还很少,农村建房的也就是土砖砌墙,几根木头架起,盖上瓦片就算不错了。
吕东林却把房子建成了现代别墅式,而且用钢筋水泥浇柱,用片石砌墙,然后水泥粉刷后,又用纸桨跟生石灰把粗燥墙面刮平。
整栋房子即实用又美观,在周围十里八乡都是独一无二。
他家的幸福生活也就是从此开始的。
看似平静的幸福生活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埋下了祸根。
吕大鹏用冷水洗了一把脸,望着镜子中那张稚嫩的脸:白净的脸庞下,一张倔强倨傲略显浮躁的表情。
他真狠不得在这张脸上刮上几个响亮的耳光。
头脑清醒的吕大鹏此时把往后的惨痛记忆都挖掘了出来:自己念念不忘的凌雪茵,因为此时已是怀孕在身,比时正跟她的父亲凌正雄坐在他坪山的别墅里。
矿分局的刘壮也在场,不是来抓他,是来跟吕东林协商解决事情的。
凌正雄若执意要告发,十七岁的吕大鹏难逃被学校开除。并且要抓到少教所改造的命运。
吕大鹏知道不会走到这一步,他记得当时糊里糊涂跟吕燕回到家,被吕东林抡根扁担收拾了一顿。一直到后来,左脚走路都有点跛。
绝对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当然,更大的阴谋正在等着他的父亲。
另一个竞争对手郭凯瑞,发现了吕东林跟黄重贵的图纸交易,他在花月楼买通的风尘女子涂细媚把吕东林与黄重贵的对话,都用录音机录了音,然后把证据交给了郭凯瑞。
郭凯瑞凭此证据威胁黄重贵,并且没下了用假图纸忽悠吕东林的计策。
吕东林花了五十万贿赂黄重贵,不知道换来的是假图纸,吕东林大张旗鼓扩大规模,将重点开发目标投向坪山后岭。
一百多万资金砸入,却始终都没有挖到一点滴的钨晶矿。吕东林面临百万投资颗粒无收的囧境。
郭凯瑞又乘机鼓惑欧阳镇向吕东林放高利贷。
欧阳镇跟吕东林签订高息贷款,两月为期,到时若没钱还贷,以吕家所有财产为抵押,并且要让吕燕嫁于他为妻。
前世的吕大鹏对父亲经营状况,一点也不参与,也懒得去过问。反正没钱用了就向母亲要,在技校读书也是混时间而已。
即使毕业了,也绝对不可能去坑口井下做技术员,全矿有这么多清闲的工作。到时父亲随意请矿领导吃一餐饭,塞上一个红包,他的工作问题便解决了。
即使退一万步来说,他不去单位上班,跟着父亲挖矿,也是一条发财的捷径。
谁知半年时间,父亲百万家财打了水漂。他从侧面了解到是黄重贵给了一张假图纸,他拿黄重贵没办法,便把报复的目光投向跟自己同班同学黄重贵的儿子黄金生身上。
吕大鹏哄骗他去禾山镇看录相,返回的路上,设计让他喝了渗了麻酸剂的饮料,然后绑在半山腰的一间嘹望石头屋。
案件很快告破,吕大鹏被判了少劳所劳教半年。
出狱回来后,父亲吕东林精神陷入疯狂,连儿子都不认得。吕燕含泪嫁给中年的欧阳镇,母亲方美蓉一夜之间满头青发变白。
从那一刻起,吕大鹏才真正成热起来。因为被劳教过,学校把他开除了,想去矿上找个工作也被拒之门外。
无奈跟其他的民工一样,在坪山上零敲碎打捡些残余的钨精矿为生,一直苦熬了多年……
一定不能让这一切发生。
即然老天重新给了一次机会,即然他己经知晓了未来吕家的破败轨迹,那么他就不能让他再一次发生。
……此时,外面走廊铃声骤起,午休时间结束。
二十分钟后,下午第一节课马上就要开始了。
“吕哥,你不会是晕倒在卫生间了吧?快点,等下是周粪池的矿井通风与安全课,你最好不要缺课。”郭敬礼急匆匆从楼顶阳台下来,找了几本课本出了门,临走还不忘给吕大鹏提个醒。
郭敬礼说的周粪池,大名叫周大池,是他们的班主任。得罪谁都可以,得罪他,他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吕大鹏快速赶上郭敬礼:“郭兄弟,登高望远,前方秀景如画,美人如烟,何时也邀我共赏一回。”
他发现郭敬礼总是偷偷爬到楼顶露台,拿一只望远镜偷窥对面女生宿舍楼。
郭敬礼狠狠瞪了他一眼,老脸一红,仿若夜里疾行,突然被人抓了现行。
“你怎么知道?”那个望远镜是新买的,而且他确定绝对没人看见他上了楼顶露台。
他是怎么发现的?
吕大鹏并不理会他的讶异,他看见神情慵懒的蒋湘正慢腾腾地走在前面,上去拍了一下他瘦弱的肩膀:“蒋兄,你如此单薄的身体,可千万要珍重,别看那么多岛片,那些就是害人的鸦片。”
他有一次去302宿舍找同学,听见卫生间有异响,贴门上一听:知道蒋湘正沉浸在草原奔马的忘我境界。
本来还想跟他谈谈节制的问题,以及努力找个女朋友的必要性的,但见蒋湘满脸羞涩,疾步摔开了他。
莫非自已躲在卫生间的放松被他窥见了,不然他又怎会知道自已五将军骑马,飞了?
“吕哥,吕哥。”后面有个声音把他唤住了。
是廖明生紧跟在他后面。
“又赌输了?”吕大鹏从钱包掏出一千,递给他。
“这个月还有一半哦,再拿这些伙食费去赌,下次就不要再跟我借了。”吕大鹏不客气地说。
廖明生父母离异,两人每月凑二千给他当生活费,但他每月都把钱花得净光,没钱用就跟别人借。
“吕哥怎么知道我又赌了钱?”这么快就传到他耳里,才几分钟之前的事。谁这么嘴碎?
陈松茗跟华祥有两人分别走在他左右两边:“两位,谁赢了对方半目子?”
“我贏了他。”陈松茗自豪的说。
“老陈,想不到哦,平时跟我下都是输多赢少的人,竟然把华三段都赢了!”在技校,他的围棋水平不如华祥有。
“切,不是304宿舍鬼哭狼嚎,你可以赢我?”华祥有下棋讲究安静,一点喧闹都会影响他的发挥。
“你怎么知道的,而且赢了半目都知道。”陈松茗好奇地问。
两人拴着宿舍门,直到把围棋子装盘收拾,也没第三者进入呀。
“我亲眼所见。”
“不可能吧。”两人同声否认。
坐在前排的郭敬礼心里格登一下,吕大鹏自潭水游泳回来后,好像性格变得沉稳了许多。
那个平日嘻嘻哈哈的吕大少,一下变得城府深了。
教室内平曰懒懒散散的同学全都正襟危坐,全都拿出课本摊开在桌上,摆好记录本。
全班每节课,学生全部到齐,也似乎只有周老师的课才有的现象。
吕大鹏个子比较高,座位被老师安排到了后排靠墙的位置。他习惯性地往中间右边靠走廊中间位置看去,咦,全班唯有凌雪茵缺课。
吕大鹏知道凌雪茵跟她父亲此时正在自己在坪山的家,父亲吕有林正气得七窍生烟。姐吕燕正奉父命,在赶来技校的路上,下课铃声响起,就有门卫老邱来通知他有人找。
为了证实事件的真伪,他低声问邻桌的胖妹章小翠:“凌雪茵她去哪里了?”
她们同住一间宿舍,而且还是老乡,同是靖同乡人。不过,一个妖娆多姿,一个体态丰满。
“她病了,跑职工医院去了。吕公子,你这么对女朋友不上心可不行,有钱是一回事,用不用心是另一回事。”章小翠嘟起肥嘟嘟的小嘴劈头就是一通指责。
吕大鹏慢慢从书堆里挑出那本崭新的矿井通风与安全课本,同时对章小翠的歪理嗤之以鼻。
切,你老爸若不是西风山钨矿副矿长,在这全民皆瘦的年代,能够吃成你这个肥冬瓜?
西风山钨矿在新市,离坪山有二百多公里。凌雪茵的爸据说也是西风山钨矿的一个工区长,职位跟吕大鹏老爸一样。
凌雪茵怀孕了为什么不首先跟自己商量?而是向家长告状,都是十八岁的成年人了,平时老神在在,怎么转脸就把自己忘记了呢?吕大鹏瞬时有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
周老师夹着一本教案本进了教室,他戴着老花镜的眼情,犀利地往全班同学脸上扫视了一遍。
“上课之前有件事通知一下,全班同学今天下午到矿去实习。实习矿有两个点,一个是黄垅矿,另一个是西凤山钨矿。想去哪个矿的,去班长邱华华处报到!”
周老师扶了扶老花眼睛,目光在吕大鹏和黄金生两人身上一扫而过:“最好不要再有同学以各种理由请假,现在是最后一年了,实习成绩也会跟毕业证挂勾的。到时拿不到毕业证不要怪我没提前给大家说。”
“老师,我拇指受伤了,穿不得水靴。”
因为他知道每次说去矿井实习,吕大鹏跟黄金生总是会用各种奇葩的理由向他请假。
“周老师,我要请假,昨天我刚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胃部有些许发炎症状,让我多晒晒大阳,别去空气不流畅的地方。”
“周老师,我一个礼拜都胃口不好,每天只喝一点稀饭。而且头晕,我怕我下了井,不小心会出安全亊故。”
“周老师,我闻不得电石粉的臭味,一闻就会呕吐不止…”
一个是黄垅矿黄副矿的公子,另一个是大矿主吕东林的宝贝。谁岀了问题,他做为一个小小的技校老师都担待不起。
反正就是走个过场而已,象班上这几个纨绔子弟,即使毕业了也绝对不可能去井下干釆掘技术员。所以他大多数时间采取的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的作法。
奇怪的是这一次,吕大鹏下课铃声一响,老师走出教室,他第一个到班长那里登记去黄垅矿白沙坑口实习。
“大鹏,今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第一个报名去实习,而且去偏僻的白沙坑口。”黄金生表示不满。
“骆驼,你他奶的再请假就对不起你读的几年技校了,你看整个全班四个学期都没有去井下实习的,除了你我又还有谁?”其实他心内另有盘算,不去实习,跑回家去,必遭到父亲用扁担把脚骨都打断,在职工医院住了二个月,自己变成了跛子。
吕东林气昏了头,下了痛手,但以后一直到死,都还在为这件事感到愧疚:“我当初就被猪油蒙了心,竟然狠心把你腿骨都敲断。鹏儿,我真的对不起你!”
虽然经欧阳镇逼债后,吕东林整个人都陷入疯狂,但偶尔的清醒之下,反复念叼的就是这句话。
直到临终前,他老眼昏花地还在哭泣着说。
为了不让老父留下遗憾,最好的办法当然是避而远之。他拿出信纸,刷刷刷给父亲写下一封信:“亲爱的老爸,我知道我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传出去给你和母亲脸上抹黑了。我不敢回来见你,己经去了西风山钨矿实习二个月。我知道,此时回家你肯定会收拾我,事情已经出来了,我只有站着让你揍我了,气头上你下手肯定不轻。我的老爸,你打残我,以后你也会后悔的。何况,这事应该费点钱是可以解决的,凌家若说我败坏了凌雪茵名声,告诉她,隔几年之后,到了法定结婚年龄,我一定去娶她。
别生气,我的老爸,请你冷静想一下,我以前这么混蛋可以说也有你们的一些责任。
不过,我跟你保证,你的大鹏自此之后,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一定会给你争气的。
这件事让你操心了,二个月实习完后,我一定回去让你好好揍一顿。
还有为了表示我痛改前非的决心,外出实习的二个月期间,我决定不向家里要一分钱。勤快一点,我自历更生去挣点外块钱养活自己。比如我去收些废旧,或者贩点冰棒到工地去卖……。
你就让我体验体验挣钱的艰辛吧,赚钱不是一件丢脸的事,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不用多久整个社会都会一切向钱看的。
好了,就说这么多。有空我会打电话回家的。此致,敬礼:儿大鹏。”
他把信纸折叠塞进一个信封,把郭敬礼唤了过来:“兄弟,帮我个忙,把这封信交给在外面门卫室门口的我姐吕燕,告诉她我上午己经去西凤山钨矿报到实习去了。”
郭敬礼:“大鹏哥,怎么连家人都欺骗起来了,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酒?”
吕大鹏:“别问那么多,反正照我说的去做就行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郭敬礼自然不会违逆他的意思,走到围栏外,果然看见吕燕在探头探脑往校内探看。
她要看那位同学出来,好顺便叫去通知大鹏。
“吕燕姐,你来找大鹏哥么?”郭敬礼曾经去过几次吕燕家,所以认得她。
吕燕终于见到了一个熟人,所以很高兴:“郭敬礼,麻烦你进去找大鹏出来,有事跟他说。”
郭敬礼把手中信交给吕燕,遗憾地说:“吕燕姐,不知道啥原因,这次大鹏哥主动报名去西凤山钨矿实习去了,上午走的,走之前写了封信,让我转交给你。”
吕燕大吃一惊:“什么,大鹏去西凤山钨矿实习去了?去之前他也不回家。”
凌雪茵怀孕之事,难道他已经知道,害怕老爸揍他,所以早早逃窜了。臭小子,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无奈,她也只有气绥地返回家里,把吕大鹏写的信交给老爸。
且不说吕东林如何暴跳如雷,如何帮混蛋儿子如何善后。
却说吕大鹏下午二点钟,跟郭敬礼、黄平、陈晓清等十多个男同学,以及章小翠、刘雪梅七八个女同学在坪山车站坐上了去白沙坑口的班车。
全班其他的半数同学,坐上了去西凤山钨矿的班车。
从坪山车站到白沙坑山,需要翻越几座大山。一条山路从黄垅山脚一直蜿蜒曲折向上。
公路是当初为了开采黄垅山巅露天矿脉而开凿的,整条山路沿着山腰斜延向上。
黄垅矿最早开采的就是白沙露天开采区,沿着脉道把整个山巅都整体削去。然后用大型的运输车把矿石拉到选矿厂爆碎精选。
白沙坑口职工最多的时候,达到上千人。包括职工家属,生活区至少有几千人。
露天矿区采完后,又采取巷道采矿的方式,在五十米下方掘进巷道进去,成立了白沙坑口。
单白沙坑口就挖插了多条巷道。
吕大鹏他们班由班主任周大池带队。坐了三个多钟的班车,个个都粘满一身泥灰。
整条公路,尘土堆了数寸厚,车辆一过尘土飞扬。加上公路坑洼不平,班车只能摇晃着前进。
车上还坐了许多白沙坑口的职工家属,每天只有一趟班车来回黄垅矿区。
好久没有体验晕车滋味的吕大鹏,车还未走到一半,就开始呕吐了。同班的几个女同学,还有几个男同学都晕车晕得历害。
周老师经验老到的从衣兜里捣出风油精、清凉油,让他们抹在太阳穴两边,鼻翼上,脖颈两侧。瞬时整辆车被浓郁的风油精味所笼罩。
几个矿工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帮学生崽学生妹晕车出洋相,他们的目光基本定格在几个学生妹身上。
一身光鲜亮丽的衣裳,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到了白沙坑口办公大楼广场上时,个个都灰头土脸,连头发稍都粘满了泥灰。
看了他们的狼狈像,同车的几个青年矿工都是哈哈大笑。
这些矿工都穿青一色的蓝色工装,粗犷的面庞下,一张张坚毅的表情。
“来,来,同学们,向黄坑长打个招呼,黄坑长亲自迎接我们。”周大池看着车门口一个圆滚滾的中年汉子,忙向同学们介绍。
“黄坑长好!”二十多个学生礼貌地招呼。
“好,好,同学们好,欢迎来到白沙坑口实习。”他指着另一个精瘦的青年说:“同学们辛苦了,谢干事会替你们安排住宿的,希望大家二个月的实习取得满意的成绩,有什么想法或好的意见都可以去找我提,我的办公室就在二楼转角最尾那间。”
吕大鹏看整栋办公楼,全部是用片石垒墙建成的,外墙还可以看见黑乎乎的片石,内墙却全部刮得粉白。
谢干事把他们全部安置在五楼十多个房间,男生在左边,女生在右边。
办公楼居在高处,从这里望下去,底下四五栋职工宿舍楼,再往下就是职工食堂。
周大池住在男生这边的一间小房,其他人都是三人共住一间房。
“大家抓紧时间去对面澡堂洗刷一下,然后去饭堂开饭。”
办公楼不远处有一间公共厕所。
吕大鹏从谢干事手里领了一套生活用品,铁桶、面盆、饭盒,蚊帐、席子,和两套工作衣,一双长简水靴,一盏电石灯,一顶藤编安全帽。
其他人都是一样。
根据规定,每个实习学生每个月有半个月的伙食补贴,每天男生一斤二两饭票,八角钱菜票。
这个时代,人民币的功能很多被各种票据代替了。
吕大鹏虽说不准备向父母要生活费,但他口袋里还有一百多元散票。刚参加工作的矿工,每月工资还只有四十五元钱。
只要他不犯富贵病,生活二个月一点问题都没有。
几个学生相约去澡堂洗澡。
澡堂分男女两边,吕大鹏购买了二块钱水票,又从旁边小卖部买了毛巾牙膏香皂肥皂等必需品。
花了一分钱,从外面热水房提了大半桶开水,提进男生澡堂,里面有冷水随意掺冷。
虽然是九月炎夏,完全可以不用热水,直接用冷水冲澡应该也没问题。但他看见洗澡的矿工没有一个去省那热水钱,都象他一样从外面花一分钱买半桶热水,再掺成温水洗浴。
这些洗澡的矿工全都是刚从井下工作了一个班时,下班回到地面的矿工。
他们上班时穿着干净的衣裳,在澡堂衣帽间,从墙上的木格子把自己的工作服取下换上,然后把干净衣裳塞回有自己编号的木格子。
穿上回力牌水靴,戴上藤制安全帽,提上电石灯,朝后面不远处的矿井走去。
管理澡堂水泵房的是一位叫吕邦桢的三十多岁汉子,后来吕大鹏才知道,矿工们都叫他吕种马。
因为他虽然不曾结婚,但玩的女人数都数不清。
白沙坑口除了部分职工带上山的家属外,做为另一半的女性人数却是少得可怜。
除了仓库管理员,职工食堂,图书馆,福利组,风泵房,坑口办公楼几个文员等少数女性外,其他都是清一色的男人。
所以几个技校女生的出现,一路上吸引了许多男矿工的注视。
“黄蛇牯历害哦,这次要了七八个娇滴滴的女生来坑口实习,可是在那幽暗的巷井里,她们又能干什么呢?”
矿工们开始议论。
“让你小子过一下干瘾,就算他们在巷井里走一遭,对于你们这些饿得发慌的老光棍来说,也是一剂强心针。”
“去你的,把我们说得个个象吕邦桢似的。”
“吕疯子玩过的乡下妹,足足有一个班了,什么样的女人他没经过。”
男人堆中的矿工,大概最感兴趣的话题就是两性话题了。
职工食堂,几个窗口有两个窗口人排得特别多,另几个大叔卖饭菜的窗口人少得稀疏。
吕大鹏看见人特别多的窗口是两个年轻女子在操作。
购买饭菜票的窗口也是一个打扮得花技招展的少妇,不过表情倨傲高冷。
饭堂窗口挂出的菜单牌上,吕大鹏看见菜价都是超级低,花上四五角钱就可以吃上两菜一汤一饭。一个肉菜才二角五分,一道青菜五分钱,一碗汤二分,四两米饭四分钱。
这个时代人民币的购买能力真是无与伦比。
二十多个技校实习生对一切都感到好奇,他们感叹坑口食堂的饭菜质量比技校食堂的饭菜口味跟数量都优质了许多。
职工饭堂有几十张饭桌,但大多数矿工在窗口买了饭菜以后,都不在饭堂吃,而是边走边吃,往自己宿舍方向走去。
吕大鹏看见有一双眼晴正在瞄向自己,一个一头黑发梳得顺滑,穿一件白色衬衣,脚上一双锃光瓦亮的皮鞋的三十多岁男子,正是负责热水房工作的吕邦桢。
“兄弟,听说你也姓吕,你老家是哪里的?”他坐在跟吕大鹏邻桌的一个长凳上。
表面上他在问吕大鹏话,实践上他狡猾的目光己经在跟吕大鹏同桌吃饭的几个女生身材上梭巡了一遍。
吕大鹏:“我老家是吕家堡的。”
吕邦桢:“上堡还是下堡?”
吕大鹏:“上堡。”
吕邦桢:“你一定是东林叔的儿子,你爸认得我。我跟你是同一个太公的,我很少回家,所以你不认得我。”
吕大鹏脑袋里确实有印象,有一个叫吕三发的大伯,据说也是从黄垅矿退休的,他唯一的儿子顶替去了矿上上班。不过,那小子端上铁饭碗后,跟吕三发就闹僵了。最后闹到断绝父子关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