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而是万姑娘开始不好意思。她觉得是自己怂恿了马凯。于是，她总是变着法子来请马凯吃饭。快到平安夜的时候，万姑娘开始筹划在马凯的租处办圣诞轰趴。马凯多少知道，这个轰趴是为了他而办的。一年到头，马凯可以不过生日，不过庆祝日，但平安夜一定会撺掇着聚会。这个习惯源于《2046》，大概是木村拓哉在电影里面说，1224路段是整个旅程中最冷的一段，需要两个人相拥，互相取暖才能度过。
某一个晚上，万姑娘抱着一堆网上买好的圣诞装饰过来。放下东西，她去厨房开始烧开水，从包里掏出一瓶三年的花雕，是他们常年喝的口粮酒，几块钱一瓶。水差不多烧到五六十度的时候，倒到盆里面，然后开始温酒和杯子。马凯坐在沙发上翻着包里的东西，一颗小小的圣诞树是新的，一包没拆的挂灯。还有一些包装纸，彩带之类的装饰品，看样子是用过的。
“上次我帮老板他们家孩子过生日，收拾战场的时候，就把这些东西带回来了。是不是很佩服我？”万姑娘走过来，给马凯递了根烟，给自己和马凯点了火之后，又顺手拿了个烟缸和蜡烛，放到马凯面前。这是万姑娘的习惯，她总说，点个蜡烛能够吸收烟味。
马凯没答话。熟悉之后大多如此，不用接话也能表达出自己的认同。马凯接过温热的黄酒，仪式性地万姑娘碰了个杯子。开始讨论这两天他去面试的公司。他突然说：
“其实你真别纠结，那个公司是我自己要去的。他们倒闭了和你完全没关系啊。”
万姑娘看着马凯。她不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小眼睛，还有一些些龅牙。再有可能因为她比马凯大两岁，在马凯面前，她总是一副不把自己当女生的样子。
但是这个时候，马凯感觉到有点不一样。万姑娘的眼神开始有了一点躲闪，她斜垂着眼睛，说：“傻子，我知道。”
马凯的心像被人攥住后捏了一把。他觉得有点晕。他握住万姑娘拿着酒杯的手。万姑娘没有动。她是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的。她将手缩回来，搁在蜷起的膝盖上，脸埋在臂弯里。
那天晚上万姑娘没有走。??“这都十几年了，现在说起来，好像还挺自然的。当年可不是这么想。”
马凯和我聊到这里，停了停。
“我自己经常回忆，当年我是多么别扭的一个人。以前我和陌生人见面，是绝对说不了这么多话的，更别提会讲这些挺隐私的事情。当然，到现在我也不是一个特别健谈的人。”
“可能是因为，这次来杭州出差，我本来就挺多感触。好像有很多话想和人说，又找不到出口。碰巧，你刚好还特别想要听。”
“可能今天我可以把我当年在杭州的事情都讲完。这一段其实挺不美好的。但我人生里面，如果没有这段不如意的生活，可能今天的我会完全不一样。但我很感谢这段经历。这就是我们需要经历的人生。起码，我觉得现在的我会比当年更加的真诚，勇敢。”
“来来来，碰个杯。我继续说。”
第二天马凯醒来的时候，突然疑惑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爬起来，客厅里面的圣诞装饰已经弄好了，可能是万姑娘半夜起来做的。电饭锅里面有新煮的粥。万姑娘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打开电脑，登上 QQ，万姑娘是在线的。他发了一个笑脸的表情过去，过了几分钟，万姑娘回了一句：
“老板们这几天都在赶着回国过圣诞，我今天忙得鸡飞狗跳。有空再聊。”
再往后的几天，他们之间的QQ聊天像有时差一样。经常是万姑娘偶尔回复一两句，马凯刚想聊，万姑娘又不见了。只有一次，万姑娘在他们很多朋友的群聊里面，说她不能参加平安夜的轰趴了，因为需要加班。
平安夜的聚会，结束得比往年稍微早一些。人走完之后，马凯看着整个客厅的样子。他突然发现，这个房间里面到处都是万姑娘的影子。06年的时候，华东还只有上海才有宜家。他想起他们两个，有一次工作日逃班，坐火车去上海采购。当年也只有人民广场开了吉野家。他们吃了人生里面第一次的双拼饭。他们为了省送货的钱，每人扛了三四个包又去赶杭州的火车。到家之后都是九点多了，把东西都收拾清爽之后，万姑娘坐在特卖区抢到的全羊毛地毯上，忿忿地说，这么好的地毯就不该给你。
马凯开始打万姑娘的电话，响了好一会之后，万姑娘接了。
“我能不能找你要个圣诞礼物？”
马凯愣了一下，好像真没准备。
“你别担心，是我想找你帮个忙。”万姑娘继续说：“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你能不能抽一天时间，去一趟我们家，假装一下我男朋友？家里逼得太狠了。主要是我外公外婆年纪大了，我不想让他们再操心。拜年的东西我会给你准备好，我去车站接你的时候会拿给你。你就和往常一样，你这样他们不会挑什么毛病的。”
“你放心你放心，除了这个不会再有别的，不会把你的电话号码什么的给他们。中午吃个午饭之后你就能回去。”
马凯这次是真的懵住了。电话里面他们都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答应了。
再见万姑娘也就是一周左右之后，元旦之前的朋友聚会。大家喝酒，抽烟，聊天，迎接着2007年的到来。万姑娘像朋友一样，敬了马凯一杯酒：“祝你07年挣大钱。”
然而马凯的工作仍然没有着落，酒却越喝越多，经常会在家一个人喝醉。万姑娘找马凯要了一把钥匙：“你再这么喝总有一天要挂掉。”慢慢变成，万姑娘每晚固定的在睡前给马凯发短信，来回几条，她觉得马凯是正常状态，才会去睡觉。有几次她感觉不对，十一二点的时候还来看看马凯在干嘛。偶尔她也留宿。马凯也不太清楚，他们这样的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像彼此都很刻意地在回避这个问题。
转眼过年了，万姑娘的家人对马凯相当地满意。试探性地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定下来，万姑娘很直接的说，他失业呢，等他找到工作稳定了再说。万姑娘的外婆赶紧拉了一下她的手，意思是在家人面前，不能这样不给马凯面子。那一刻，马凯心头还是挺暖的。
马凯的家庭没有万姑娘家这么普通而幸福。他生在一个破落户大家庭。父亲在他刚上大学的时候意外去世了，叔伯家不但没有照应，还经常搬弄是非。他又没有祖辈，没有舅舅，几个姨妈家庭条件一般。他母亲是一个特别要强的女人，咬着牙，一个人做生意，让他和姐姐继续读书。姐姐和他相继工作，他母亲也松了口气。马凯和他母亲几乎无话不谈，失业的事情他母亲也清楚。母亲只是说：你还年轻呢，前几年也太顺了。现在吃点苦也好。
确实是太顺了。马凯高中成绩不算太好，高考的时候还发挥一般。当年还是先填高考志愿，后出分数，录取带有一定的赌博性质。大部分的家庭，都是家长干预，选择相对稳妥的志愿。譬如在省内，学个计算机，或者学医。马凯母亲并没有干涉他，由着他去选了一个武汉的学校，选的市场营销。在1999年的时候，大部分人还不知道这个专业是干什么的。可能是因为前两年这个学校录取分数太高，到马凯这一年反而很多人不敢报考。成绩出来后，马凯稀里糊涂地以最后一名被第一志愿录取。
然而父亲突然离世，对马凯的影响太巨大了。大学四年他有很长时间在思考生和死的问题。他想去多看这个世界，于是读了很多书，看了很多电影。难免就落下了文艺腔的病根。还好他喜欢自己选的专业，几门专业课倒是很拔尖。毕业的时候，第一次校招会，就签了一个很大的手机公司。后来他才知道，当年招了70多个应届的营销相关毕业生，他是从一开始就确定要被留在总部的。
而且马凯还留在了总部最核心的部门。当年是国产手机刚刚开始的年代，马凯所在的公司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大公司。马凯的部门，负责制定全国的营销策略，是大老板直管的部门。部门员工，要不是跟了大老板很久，要不是各地分公司的精英抽调上来的。牛人一多，部门内就很容易出现谁也不服谁的状态。公司里面其他部门经常说，马凯所在的策略部部门长是最难做的。下面的人不好管，大老板也不好伺候。据说是，这个部门长能做够一年，就已经算是非常厉害了。事实确实如此。马凯结束入职培训后，发现部门长已经换人了。
新的部门长江总，可以算是公司的天选之子。还没到三十岁，刚刚结婚。大老板的岳父是他的大学班主任。江总一毕业，就被推荐来投奔董事长。几乎公司里面最关键的几个部门，都是江总待过的地方。尤其在手机供不应求的前两年，江总一直掌管着分货的销售计划部。各地的分公司经理和大经销商，来总部拜见过董事长之后，第二站一定会去江总。公司里面一直流传着八卦，说有个北京的经销商，为了见江总，在他家对面一个酒店住了两个星期，天天等着偶遇江总。
青云直上的江总没有少年轻狂，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对很多问题都不置可否，喜怒不形于色。部门里面的老员工，对着这位不做决策的领导一下子没法适应。策略部和销售计划部可不同。后者很多时候是在和数字打交道，部门工作钉是钉铆是铆，出了问题，也只是让江总去做是非题的选择。策略部，按照部门内自吹的说法，那是脑力激荡的部门。有时候一分钟之内就得给出选择，有时候一分钟之内就要展开论述。问领导这个广告方案预期如何？江总常常就是笑笑说：“你们觉得呢?”
更大的冲突来自设计部。设计部作为和策略部平行的部门，也受大老板的器重。其实，只是一个部门在帮大老板写，另一个部门在帮其画。策略部的人可能对自己的这个定位认知地更清楚，不但好好为大老板写，还帮大老板点评设计部的画。后来，大老板索性让策略部初审设计，名曰设计是市场策略的一部分。这下可就激怒了设计部的诸位同事了。
于是和设计部的沟通，是策略部员工最讨厌的工作。尤其是江总这种不做评判的领导来了之后，更加成为烫手山芋。自然地，这份工落在了刚进部门的大学生或者刚调上来的分公司干部头上。
说是初审设计稿，其实却是去设计部挑选。设计部给出的理由是设计稿属于机密资料，在没有初审之前不能出部门。马凯心想，这不是深入虎穴么？他也不是能自来熟的人，刚开始去的时候都是战战兢兢。尤其是设计部的平面课长老罗，每次骂骂咧咧，把稿子摔来摔去，马凯恨不得能拿了稿子就跑。
“那个罗课是不是个变态啊。”有天在办公室顶楼角落抽烟，马凯很绝望地问部门里面的老赵。说是老赵，其实也就比马凯大三四岁，大学毕业后在上海分公司待了两年，被借调来了总部。这都一年多了，也没有在总部转正。那时候策略部的转正是要大老板亲自面试的，大多数时候只是走个过场，老赵是个异类。大老板倒是很直接给出了理由：丑。他觉得老赵影响了部门的整体形象。
老赵特别瘦，脸小眼睛小，嘴巴大而尖。确实有点像个猴儿。他一笑，嘴就咧开了，各路皱纹争相斗艳起来：“老罗的问题啊，是年纪大了，设计思路跟不上趟了。你看这段时间他有几个稿子能过？他们那个课室，谁都不服谁。老罗既是拿你们出气，也是在杀鸡儆猴。”
这次之后，马凯开始留心了。策略部和平面课大面上是在斗，但私底下，两个部门之间的员工还是有很多私交。甚至老赵，明里暗里地，也是在把他几个小兄弟的设计稿往部门里面推。而随着马凯和部门越来越熟，老员工们几乎把去平面课选稿子的事情全压到他头上，他们说：“你斯文，他们科室都说老罗不太好意思直接骂你。”?
既然是他拿稿子，送江总审阅的工作也就在他头上。开始的时候，江总挑挑这个，捡捡那个，时不时叹一口气，说，做的这是什么呀。有天马凯看他挑某一副平面稿的时候多看了几眼，就鼓起勇气顺口说：“江总，我个人觉得这幅比较符合这次营销的主题。我们这次的主题虽然说是鲜花，但是他用手机拼出了玫瑰的形状，感觉贴合主题又不俗套”。江总抬头看了他一眼，笑着说：“好，你说这个好那就选这个。”
后来马凯更进了一步。他会把设计稿分类，告诉江总，哪些是他觉得一般的，哪些是他觉得还可以的，还有一些是他拿不定主意的。有些时候，江总会从马凯心仪的稿子里面选，有些时候，又从他拿不准的那堆里面选。渐渐地，马凯终于认识到，江总其实根本对于设计稿没有概念，他只是需要别人帮他缩小范围，再给他一个选择的理由。
明白这个道理后，马凯更进了一步。他在心里记录平面课每个设计师中选的次数，如果一个设计师的稿子一两周都没被江总选中，他会适当地将其稿子放到可能被选中的类别中。他也不去口头引导，但确实有好几次误打误撞地被选中了。尤其是罗课长的，几乎都在他的优待范围内。虽然他和任何人也没说过，心中也还是一样讨厌老罗，但老罗的稿子误中过几次之后，再加上选稿的效率比以前提升了很多，平面课的人对马凯开始和善起来。有些设计师开始来套马凯的话，想知道江总喜欢什么样的风格。马凯很认真地给他们讲江总的喜好，心中却在偷笑，明明是在用自己的审美在指导这个课室的工作。
设计部还有一个包装设计课，主要是设计各种手机包装和促销品，展台。那边的课长叫张玮，比马凯大三岁，是一个笑嘻嘻的老烟枪。他每次都是自己送一堆包装到江总办公室，给江总选择。所以他们课室和策略部其他同事几乎没有什么交集。除了马凯。
因为江总有天突然拨通了马凯的座机，说：“你进来。”马凯有点忐忑，到江总办公室后，发现是张玮放了一堆盒子，江总坐在办公室后，背尽量地往后抵着椅子，好像一副特别不情愿地看着这些作品，扫了一眼马凯说：“你觉得哪个好？”
可能从那个时刻开始，张玮，或者是包装课，又延伸到了平面课，慢慢地都知道了马凯在选稿中的作用。明面上，他们都对他客气起来。甚至张玮有时候会打他座机，先问他江总在不在办公室，心情怎么样等等。马凯自己部门的人也都看在眼里，索性把设计相关的工作都丢给了马凯。马凯只是觉得，这只是找到了一个工作方法，他还牢记着自己是个新人。而且，他自己多少也知道，也只是在江总这儿，恰好这位领导刚到岗，对营销工作不擅长，自己这个法子才有用。不过，如果是面对专业的领导呢？也许也有其他的办法吧。马凯转念又这么一想。
但是，江总很快又发现了马凯的一个作用，就是帮其写通知。部门里面的几个笔杆子，手上各自都有版块型的工作，况且江总也不好使唤他们。只有马凯，江总要写什么通知的时候，一个电话叫进办公室耳提面命。江总一般说的都很简单，可能是和长期数字思维有关，他觉得一个事情说清楚就行。可连马凯都知道，策略部部门长的通知，一定得有高度，得起承转合，还不能写得特别明白。那时他和江总已经可以开开玩笑了，他有天建议：“江总，我复述一下你的意思，你看我记清楚没？”而他的复述，一般就是快速地把江总的想法形成公司习惯的书面行文。江总非常受用这个方式，听他讲完之后偶尔补充，偶尔纠正。发展到后期，江总连叫人开会都让马凯来安排，这时候部门里面的其他人，对马凯就都高看一眼了。
但其实马凯对其他人构不成任何威胁，他自己也没得意忘形。他们公司实行严格的等级考核制度，由他们的副部门长来评定。部门内人际关系牵绊太多，副部门长索性来了个谁也不得罪，每月唯一的最优，连续三四个月都给了马凯。这个最优其实和升迁直接挂钩，老员工多拿几个，很可能就外放分公司做个分总。马凯资历尚浅，拿了也就是个面子上风光。与其给竞争对手，不如让给马凯，其他同事都很明白这个道理。但是最优毕竟是最优，尤其是平行部门的部门长是有渠道知道其他部门考评的，几个月下来，马凯觉得自己到哪都会被人高看一眼。
“这段可能特别枯燥。我是在挑一些重点谈。有些前因，我必须得交代一下。”马凯说了一会后，停了下来。让我也能缓口气。
“如果我的经历，你能用在你的小说里面，还请你隐去我刚才讲得那些公司的名字。”马凯给了我一个请求。
“其实真写出来，也不会有多大的影响吧？”我倒觉得这个不会是太大的问题。
“不不不。这中间有很多故事，也是会牵扯到很多人。我和你讲的大部分人，到今天和我还有联系，也有很多还是很好的朋友。万一对他们现在的生活产生影响，那就不好了。”
“那行。我也不去编造什么名称了。包括一些城市，名称，我都模糊处理。但我觉得啊，稍稍了解深圳，杭州，以及你们这个行业的人，大概都能猜出来，是什么公司。可能都能猜出是哪些人。”我只能这样答应马凯。
“那当然。你看我刚才一说大老板的名字，连你这个非手机行业的人，都听说过。”马凯哈哈大笑：“有点晚了，你是不是要回去了？我一般是酒喝到一定地步了，话就特别多。你想走的时候，就打断我。”
然而马凯的工作越来越多，一个月加上一两个通宵是常有的事情。马凯没有在市场上历练过，却经常写着指导全国的方案，心中难免会虚。等到工作快满一年的时候，公司的业绩开始下滑，所有的问题都指向了策略部。他们部门开始焦头烂额，胆战心惊。马凯经常看到江总被叫进大老板的办公室，听到的都是大老板的咆哮声。
恰好那个时候有两个机会，一是去深圳一个比较大的地产公司。大学期间，马凯就在他们分公司实习过，非常期望毕业后能去这个公司工作，但他们校招早已内定。有一天马凯在通宵加班时，发现他们在社招，尝试性投了一份简历。对方给他安排了面试。他请了半天假，坐大巴第一次去了深圳。前面的笔试，两轮初面等等都很顺利，对方约了一次高层的终面。刚好也约的是某天晚上。结果，高层可能开会太迟了，马凯从8点多一直等到了11点，他闲着无聊要了纸和笔顺手写一个方案，也不觉得特别难熬。面试只花了十几分钟，马凯只是觉得，像是完成了大学期间的一个心愿。出来的时候，HR 很抱歉地说，给他定了酒店，没想到搞到这么晚。马凯谢绝了，他说：我明早还要开会，我没请假，来之前我问过同事，说梅林关附近有黑车，到夜里2点都能回去。??另一个机会是别人送上门的。当年他们公司还有销售大区，总部一般会给大区经理配一个营销助理，级别上等同分公司经理，其实也就是个秘书。华东大区的营销助理，想去杭州做营销部经理，他一直怂恿马凯去接替他的位置。而且华东大区的林总，在公司内的风评很好，大家都觉得他笑嘻嘻的，挺好相处。华东大区当时是公司最赚钱的区域，管着苏浙沪皖。马凯对这个岗位有点心动。
“华东水太深。”老赵说：“我当年是真的不想在上海分公司待了，才要求上调总部的。你就简单看一下，华东四个分公司，谁的业绩最好？不是林总待着的杭州，是老阚的南京。老阚和林总认识五六年了，是林总进了我们公司之后，才把老阚招进来。你们都觉得，他们该是兄弟情谊吧？那你想想为什么老阚放着杭州分公司副总不做，跑去合肥收拾烂摊子？怎么合肥做好了，他们又一起去收了南京？”
“林这个大佬，看上去笑嘻嘻的，菩萨一样。他确实是个好人。但是你看谁跟着他真正挣到钱了？老阚是管了合肥和南京后，才发家的。跟着林总挣到钱的，都是那些会玩的，会拍马屁的。上海等于是林总的后花园，我们那儿的氛围啊，就是能哄林总的人，压着我们这些想做事的人。”
“而且你看今年，华东业绩几乎都靠老阚撑着，这都连续多久月度最佳分总了。老阚人前人后说，是林总提拔他的，林总是他永远的领导。可是你看，老阚叫起江总领导来，可是比叫林总亲热的多。”
“不过呢，助理这个岗位，作为跳板也可以。待个一两年，不喜欢华东了，先回总部来。毕竟你是总部编制。助理收入可以的，你看他们几个，每个月的报销哪个不是一两万的？”
然而公司的业绩是越来越差了。退潮的时候，沙滩上的瓶瓶罐罐全都暴露出来。而这些罐子其实是涨潮时冲过来的。大老板觉得是这些罐子的存在阻碍了潮水上涨，于是总部开始实行吃苦文化，开始强制加班。气氛越来越压抑。深圳那边的公司给了入职通知，要求马凯在一周内答复。
马凯觉得不管老赵也好，还是一起校招进来的几个同事也好，给的建议都不能说服他。他孤注一掷，等到江总快下班的时候，直接去找江总。简单说了情况，问江总自己该如何选择。
马凯一边说，一边走到了江总的车前。大部分时间江总在听。
“领导，你说我该去哪？”
江总笑得有点异样。不是那种工作式的，马凯觉得像是一个长辈的笑：“你这个小同志，这么快就想跑？你觉得我会放你走么？”
马凯一愣。确实，和直属领导谈跑路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人有想法是好事。情有可原。两个地方都不错，最终还是要你自己选择。”江总难得地拍了拍马凯的肩膀。他很少和人有身体的接触。随即开了车门。在坐进车里之前，他停了一下，说：“马凯啊，你要记住，你认为对的事情可能是错的，你认为是错的事情，可能又是对的。”
马凯目送着江总的车开远，心中一直在回味着这句话。如果遵循内心的话，马凯其实更想去深圳。虽然说去了要重头开始，放弃一切，但是马凯觉得自己还年轻，就算错了也不怕。山的背后不一定是另一座山。但听江总这样说完，他犹豫了。
两周以后，马凯去了杭州。在走之前，马凯只办了两顿饭，一顿是有江总和部门几个要好同事一起的离别宴。另外一顿，是他们几个同期校招的同事。七八个人左右，都是一毕业就进了公司，分布在不同的部门。男生中，和马凯比较要好的是谢尧和唐丽德。他们两个是来自天津的校友。和马凯他们的武汉帮原先并无交集。当年公司的校招，主要来自几个城市：成都、武汉、西安、哈尔滨、广州。没报道之前，这几个城市的准同事们，不约而同地都开始组织聚会。进了公司之后，自然地按照城市组成了小圈子。圈子和圈子之间，偶尔的私交是有的，但很少有两个圈子大规模地混在一起玩。
集中培训的时候，尤其明显。不同圈子的人，虽然分在同一个小组，住一个宿舍，一到晚上结束培训，仍然是原先圈子的人组织活动。可能就和大学里，不同班级上大课的情况近似。武汉帮里面有个特别有趣的女生，大家称她辉辉。她和唐丽德一个培训小组，觉得他书生气又有些迂腐，老喜欢捉弄他。慢慢地，老唐就带着谢尧混进了武汉的圈子。
主要也是武汉帮里面的女生太多。马凯好几个校友是财务线的，都是女生。也有很多其他的男生想跟着他们一起玩，却没被真正接纳。谢尧是因为身上既有北方人的豪爽，也有南方人的细腻，他爱玩，但是不乱来。作为一个爱吃的广东人，聚会去哪吃，怎么安排，去哪个酒吧还是 KTV ，他都能细心安排。于是他们的圈子在培训时就开始出名，经常就是马凯、谢尧、唐丽德，三个男生带着七八个女生一起在外吃饭喝酒。
偶尔马凯会和自己宿舍的方方，去东北帮那边喝酒。方方来自一个非常一般的学校，长得很老气，一口烂牙，一脸的痘斑和褶子，嘴却特别贫。他好打抱不平，也喜欢正面去怼别人。他是马凯真正接触过的第一个东北人，身上有很浓烈的东北迷幻气质。按说马凯也算是能喝酒的，但是到了东北圈那边根本不顶用。有时方方会很直接地和他那些老乡，说：停，不要让马凯喝了。他喝不了。我帮他喝。
培训了大概一个月吧，快结束的时候，公司开始安排部门的集中见面会。程序很简单，叫到名字的一组，到公司会所和部门长座谈。去分公司的，大体上是按照籍贯来分，再加上一些人数的调剂。按说马凯作为安徽人，是要去华东的。哦，对了，那也是马凯第一次见到林总。在分部门和区域之前，大家就都八卦了很久，多数人是想去华东跟着林总的。
最后分组名单出来后，马凯和辉辉留在了一个部门。谢尧是总部人力资源部的唯一一个校招生。
财务线的几个女生自然留在总部，其中就有马凯两个校友张林，聂英。和他们武汉帮玩的很好的一个陕西女生，蒙蒙，本来是留总部的，但她大学男友分到了西安，她就毅然申请也去了西安。唐丽德被调配到了华东。方方最惨，只有他一个人被分到了银川。最穷最破的一个省会办事处，都不够设立分公司的级别。
但唐丽德和蒙蒙在分公司都没待多久。蒙蒙的男友，在西安出轨被抓了现行，她一气之下找了原先要她的部门领导，调回了总部。唐丽德的回调，就有点戏剧性。总部有个管运营商的戴总，在华东出差的时候，说自己部门缺人，林总随口就说，小唐可以的，水平不错，你要不要见见？
看到他们都回了总部，马凯开始惦记方方。他在银川太苦了，和办事处主任关系不好，老是被刁难。马凯不太善于交际，硬着头皮去接触一些能够有调动权限的同事。大约在江总越来越器重他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把方方调去了东北。
“兄弟，真的对不起了，没法把你调回总部或者华东。能力有限。”马凯是有点愧疚的，东北的业绩也不算好。
“能回东北，我就特别特别满足了。”方方在电话中说：“兄弟，我认你这人一辈子。”
后面忙起来，马凯和方方联系的就少了。有次他们分公司的出纳来总部培训，方方让她给马凯带了一些东北的特产。那个女生叫叶琅，见到马凯的时候，超出了正常的客气。一直在说，方方是多么念叨马凯。几年后，马凯才知道这次见面后几个月，叶琅和方方谈恋爱了。
决定去杭州之前，马凯在 QQ 上碰到了方方，顺嘴说了一句。方方回道：兄弟，你这个决定可能有点草率。没什么分公司是值得待的。其实谢尧他们几个大概也是这个意思。只有唐丽德觉得，马凯这是要开始升迁的前兆：“兄弟，混好了，可要带上小唐我呀！”
“为什么提到，谢尧，唐丽德？是叫这个名字吧？听上去有点像女生。这帮人和你的故事有很大交集嘛？”
马凯突然讲了一堆的人名，各自几句话的性格描述，让我觉得有些混乱。我想偷个懒，确认一下这些人的重要性。如果只是过客，那我就选择性地听了。
“不不不，这帮人对我还是很重要的。我可能是太想把故事说完，自己都在做精简，有些不太重要的人，我会用一个女生，一个男生这样来称呼。一般我讲出名字的，大多是曾经影响过我的人。你有没有过这种经历？有些人，在你的人生里面会消失掉，但是你不会忘记他。当你想起一段时光的时候，这些消失的人，会自动从你的回忆里站出来。一定会有他的位置。”
“就像老赵。他离开手机行业很早。我们联系得也非常少。现如今，我可能不会给他发一个微信，打一个电话，但是一讲起当年的事，就一定离不开老赵。”
“前几年我还见过一次老赵。特别偶然。我在北京出差，喝多了酒，把钱包丢在了酒吧。第二天醒来要坐飞机，身份证在钱包里面啊，抱着一线希望去那个酒吧找。特别神奇，钱包卡在木头桌腿和墙壁之间，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当时我非常开心，心安了之后意识到自己特别饿。于是在那个酒吧附近找了个吃面的地方。服务员端着面走向我的时候，我突然看到，老赵跟一个男生正走进来。他就是胖了。没想到当年像猴子一样的人，竟然胖出来了两个鼓囊囊的腮，还挺着一个大肚子，特别滑稽。”
“所以人生就是这样。每个偶然，可能都是必然。”
大概是04年的6月份，马凯来到了杭州。
老赵诚不我欺。在杭州分公司待了一两周之后，马凯常有这个念头。他现在也理解了，总部为什么会有像老赵这样一批人，宁可不被领导待见也要待着。总部是神仙打架，就算跟错了领导，改朝换代也不会为难能做事的人。分公司可就不一样，小鬼遍地。前两年，越是业绩好的分公司，越是缺人。三教九流的都能入职。浑水摸鱼的，中饱私囊的，反而可能能做出面子上的业绩。一开始，马凯只是有这个感觉，他觉得杭州分公司总有一股暗流在涌动，但是他摸不清门道。看看杭州分公司，都是些什么人啊。譬如副总经理瞿总，按说应该对整个浙江市场负责，他却只盯着杭州区域。其他城市的办事处主任对此非常不满。会上都能直接吵起来，瞿总就可以耍起无赖：“你们不要当我是杭分的领导嘛，杭分是林总直管。我们都是跟老大混日子。分蛋糕分不均了，找老大解决。”
至于其他的部门长，类似市场部的陈宏，就是之前让马凯来的助理。他那么积极地撺掇马凯来杭州，是有原因的。他想快速的接班。杭州前一个市场部经理贪污推广费，被总部审计坐实证据后开除了。林总在里面周旋了一下，没有追究其法律责任。据说，林总袒护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在里面有什么利益，甚至他根本看不上这点小钱。林总是单纯地喜欢那个人，因为那个人能带林总去夜场，组织各种好玩的局。包括瞿总前任的杭州副总，也是这个套路。还有一些办事处主任，大部分都是快速扩张的时候，从业务员升起来的。感觉除了奖金和外快，没有什么是他们在乎的。
马凯觉得和他们格格不入。林总也不管他，就说你自己先熟悉一下分公司的环境，想去其他分公司看看也可以。他坐在办公室无所事事，在总部待惯了，不干活就有种负罪感。然而，一开始就分到杭州分公司的几个同级校招生可不这么看，尤其市场部的陈文君，很坦诚地说：“马凯我真羡慕你，不用干活，每个月还有那么多报销的额度。”和他同一宿舍的张剑飞，是大客户部的销售，比陈文君就直接的多，隔三差五地要马凯请客，请喝酒。马凯每次都在用不用报销额度上纠结，大部分时候还是用了自己的工资。张剑飞直接骂他：傻逼。
还好平时坐办公室的女生多。马凯斯斯文文的，和其他的男同事不一样，和之前总部来的陈宏也不一样。这些女生吃饭也好，聊天也好，慢慢开始叫上马凯。其中有个宋姐，开始是有私心的。她把销售部的部门长当妹妹，那个被林总昵称为阿笨的姑娘。宋姐是有意撮合阿笨和马凯的。有天马凯在林总的办公室里面汇报一些事，宋姐刚好进来。她比林总大几岁，跟了他很多年。其实也就是林总的私账，都是宋姐在打理。所以她在林总面前说话，也不用顾忌什么。恰好是那天他们三人在，宋姐轻轻拍了一下马凯的上臂，笑着说：“马凯呀，你刚来杭州也人生地不熟的咯，你多找找我们阿笨玩嘛。她平时也没什么事，我们阿笨很纯很好的。”
林总哈哈大笑，说：“宋姐你操什么心啊，马凯在总部一堆女生等着呢。”
马凯有些尴尬。更忧心的是，他觉得，林总并没有当他是东区，或者是杭分的一份子。
说到阿笨，她是在杭州本地的大学读书的，毕业后就进了公司，比马凯也就早一年。她刚来的时候，老阚是杭州的副总。阿笨大部分时候是在给老阚做助理。
“阚总在的时候，杭州哪是这个样子。”阿笨有天单独和马凯吃饭的时候，开始讲之前的事情：“浙江这些经销商，很多都是阚总自己去跑出来的。之前杭分的业绩，那是实打实的业绩。哪像现在，分公司层面，林总自己乱搞，下面各个办事处，主任们也乱搞。总有一天，这个窟窿谁都堵不住。”
“林，天天在公司里面乐呵呵的，数据他都不管的。我都说到不想说了。”阿笨非常不忿地说：“他自己又摆老大姿态，出事了，东区内部调节都是让我去找老阚借数。整个杭州的脸都被我丢尽了。”
“这又怎么说？”马凯问。
“哎呀你也别问了。你反正过段时间就要回总部了。知道分公司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好。”阿笨顿了一下：“再说，杭州这些破事，也是我们自己造成的。看老阚能不能想办法解决吧。上次他和我说，看05年春节之前能不能把这些窟窿都填平。”
“要不哪天出事了，估计连我都要被处分。谁让我管着这些事情呢。这个岗位做得我心力交瘁，我又没挣到钱，还要为他们干的事担惊受怕。”
阿笨越不说，马凯越好奇。他想法设法地去问张剑飞。前前后后地，马凯开始明白了一些事情。
“你们在总部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下面到底咋回事。你问陈文君，每次看到你们策略部下来的文件，哪次不在骂你们傻逼？搞什么鲜花攻略，还要在柜台里面摆玫瑰花瓣。大哥你们知不知道柜台里面有射灯的，早上放进去，中午就蔫了。花多少钱你们知不知道？摆好了拍个照给你们看一下就是了。不过陈文君最喜欢你们这种方案了，他天天买花，你问他捞了多少钱。”
“不过总部的管理部比你们还牛逼，计划部下的销售任务书，他们从来不去想我们完不完成得了。这是因为计划部是你们江总亲儿子，管理部哪敢得罪他们。每次任务下来的时候阿笨就要发飙。只能靠调价补差去做手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