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伦书院在寺外.
从书院到天伦寺主堡后门,需经过一道两米高、一米宽、十八米长的甬道。
无空刚踏上甬道,空中传来一阵嗡嗡声;一架五米长、橘黄色涂装、腹部有个蓝色“洛”字的单翼飞机俯冲下来。
一守门的黑衣僧人急忙跑上甬道,举起铁棒,护住少年无空。
飞机机从他们头顶数米处掠过,卷起一阵沙尘。
无空定定地看着它,脸上的微笑变得有些僵硬:这,是一架无人机。
瑞德老师说过,没有驾驶舱的飞机,都是无人机。
院子里,传出小胖子得意的笑声。
最近十几天,这架无人机,时常飞临牛角山,在天伦寺上空盘旋一个多小时才消失。
如今,它又出现了。
黑衣僧吹响铁笛,天伦寺主堡内响起吵杂的叫喊声。
各殿堂、院子里,都有僧人跑出来,爬上城堡屋顶,或用钢弩,或以弓箭、弹弓攻击无人机。
无人机异常灵活,绕着矗立于天伦寺中心白塔飞来飞去,躲避攻击。
白塔,是空雪大法师静修之处。
天伦寺的僧人们,不敢对白塔不敬。
白塔有八层,一、二层是讲经堂;三、四层是藏经阁。
空雪大法师住在第五层。
第七层是钟楼,悬挂着天伦寺七宝之一的紫金铜钟;第八层是鼓楼,又称望风楼,立有一面红戈壁仅存的战鼓:天伦金鼓。
第六层,是内经堂,也是无空的住处。
天伦寺红殿首座无尽法师,带着十几位灰衣僧登上屋顶。
他四十来岁年纪,身宽体胖,很有威严的样子。
僧侣们看到他,都停止攻击无人机,然脸上皆有怒色:无人机绕着白塔飞行,肯定会打扰到空雪大法师的清净。
“咚!”地一声鼓响,天伦金鼓被敲响了!
白塔顶部,现场一白发老僧。
他身披金色法衣,单脚立于高高的塔尖之上,呼喝一声,将一串乌木佛珠抛向“洛”字无人机。
无人机被佛珠击中,尾部爆出一串火花,快速离开白塔,掉头朝牛角山方向飞去。
天伦寺各院落中的僧人,皆躬身向白塔行礼。
无尽法师左右看看,不得不尴尬地随众僧行礼。
白发老僧,正是空雪大法师;他已经有半年没有露面了,据说在闭关修行《伏魔经》。
无人机绕牛角山盘旋一周,机翼倾斜,又冒着白烟飞回来了。
它的飞行轨迹,正是天伦书院的方向。
书院中,小胖子真吾与他的同伴们都大声惊呼,眼看着无人机冲来,吓的四处躲避。
那么大一架无人机,怕是要把这座庙堂砸塌了吧!
无空刚走进天伦寺主堡后门,不知为何急急向回跑,边跑边叫:“快躲,快跑。飞机来了,瑞德老师……”
无人机越来越近了,巨大的啸声,遮盖了无空的叫喊。
他急匆匆登上高台,刚跑到院门处,无人机已近在眼前;机腹上的“洛“字,清晰可见。
瑞德老师和两位黑衣僧刚安置好真吾和灵童法师们,看到无空要被无人机撞到,已来不及救了。
无人机携带着巨大的动能,直直地朝无空冲去。巨大的啸声,遮天蔽日。
无空头顶,忽然出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僧。
他头顶牛角金箍。面色红润,眉眼间隐现婴儿般的天真味道。
老僧挥拳,击向无人机机腹下的“洛”字。
“嗡!”地一声,时间似乎静止了。
天伦书院上空爆出一朵耀目的五彩光弧,众僧皆不能直视。
片刻后,他们视力逐渐恢复,再看时,老僧与无人机,都消失不见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无空指着牛角山,叫了声“千诺……”,随即瘫倒在院门前。
牛角山两峰之间,显出一道七彩虹桥;老僧赤着双臂,身披霞光,凌空于虹桥顶端。回望一眼天伦寺,呵呵一笑,旋即隐没于彩虹之中。
虚空中,传来两句清朗的揭语:“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天伦寺主堡顶部平台上,响起阵阵梵唱之声,僧众们跪倒一片。
他们,都看到、听到:天伦寺大法师空雪,虹化涅槃了。
瑞德老师跑出院门,蹲下查看无空的情况。
无空满脸通红,呼吸急促,神智恍惚。
他的头上,套着原在老僧头顶的牛角金箍;他的身上,披着件金黄色的法衣;他的左手,紧握一串乌黑的念珠。
两黑衣僧人跑出来,竖起黑铁棒,贴身看护着无空。
瑞德取出副听诊器,在无空胸前、背后听了一遍,只觉得他小小的身子滚烫烫的,腹部、肺部有鸣响,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小胖子真吾冲过来,劈手抢夺无空手中的念珠:“这是我的佛珠,给我!给我!我是灵童,我是天伦寺的大法师。”
少年无空浑然未觉,念珠他抢了去。
“真吾,你要做什么?”瑞德去拉住小胖子的手。
“空雪爷爷说过,他去之后会把念珠给我,大法师也给我做。”小胖子挣扎着,抬起右腿向少年无空脸上踹去;“小聋子,死杂种!敢抢我金箍,若不是空雪爷爷好心……你早哭死、饿死了!还我传承,还我千诺……”
无尽法师带着数位灰衣僧人急匆匆赶来,空雪活大法师,虹化仙去了。
现在,最要紧的是天伦寺传承。
空雪大法师留下的揭语之中,没有指定天伦寺下一任大法师,没有确认谁是他的传承人。
无尽法师蹲下胖大的身体,与小胖子真吾一起,剥下金色法衣,抱着无空的头,用力扣拽牛角金箍。
瑞德老师看不下去,对两黑衣僧使个眼色,猛然抱起无空,退回天伦书院。
黑衣僧跟着退进院内,各持铁棒,守在门两侧。
瑞德在门内说道:“无尽法师,这里是天伦书院,请放尊敬些。”
“天伦书院。”无尽手里抓着金色袈裟,冷笑道:“我是天伦寺主持,师尊虹化仙去,我可带行大法师之责。”
“空雪大法师曾说过,除了孩子们和讲经师父,任何人不得进入书院。”瑞德高声道。
“师尊已涅槃西行,我是天伦寺主持,可以进去。”无尽挺胸就闯。
两黑衣僧举起铁棍,劈头打来。
无尽怎么也想不到,他们敢对他动手!
无尽躲闪不及,被打下高台。
天伦书院的大门,“轰隆”一声闭上了。
无尽被弄得灰头土脸,周围,还有十几位外寺的僧侣看着呢。
他挣扎着站起,怒道:“真至、真相。你们,要造反吗?”
一黑衣僧在天伦书院内说道:“主持熄怒,在无鱼师父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进入书院。真相,得罪了。”
另一黑衣僧拿出铁笛,使劲吹着
凄厉的笛声,瞬间传遍天伦寺主堡。
“无鱼的弟子,都是这般目无尊卑。”无尽牵着真吾后退数步,挥手道:“去,把他们拿下,送进密修洞。”
无尽身边灰衣僧,沿石阶冲向高台,围攻院门。
一黑衣僧出现在书院大门上方,舞着铁棒,居高临下,将他们一一打下去。
“滴滴……”铁笛急促地啸叫着。
天伦寺主堡中,冲出十几黑衣僧,都举着铁棒,顺甬道冲向天伦书院。
他们身后,是一群灰衣僧,也举着铁棒追了出来。
无尽怒急,叫道:“白殿的黑衣们,都要造反了吗?”
黑衣僧们都不说话,强硬地分开灰衣僧,冲上高台。
天伦书院的大门开了,黑衣僧们进去后,再次关闭。
十八位黑衣僧出现在天伦书院的石墙上,都举着铁棒,摆出一副严防死守的架势。
一黑衣人拱手做礼,道:“红殿的各位师兄,我是白殿真相。无空师叔已得空雪大法师的法师千诺,这是我与诸位客僧亲眼目睹的事实。无尽师叔,要替他儿子,真吾抢夺无空师叔的法师千诺。请各位三思,而后行。若无鱼法师知道了,怕是有些不便。”
“无空没有得到师尊的法师千诺。”无尽举起真吾的小手,亮出那串乌木念珠,并将金色袈裟披在他身上;“真吾,得到了师尊的法师千诺。”
灰衣僧们不知所措地四处看着。
他们属天伦寺地位最为尊崇的红殿,可披绛红法袍,有执掌寺规的资格。
黑衣僧们属于白殿,按照规矩,只是一群负责看家护院的门户僧。
但是,黑衣僧的顶头上司,是无鱼法师……
书院周围的客僧们,护着各自寺院的小活佛,退到十几米外,甬道的另一侧。
他们,不好参与天伦寺内部的事,尤其这般与传承有关的大事。
无尽看着灰衣僧们,怒道:“无鱼跑去牧区游荡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先拿下他们,擒住这群黑衣,把他们和无空都送进密修洞。无鱼师弟回来,也要听我的。”
黑衣僧真相紧接着说道:“瑞德老师已经通知无鱼师尊,他,就要回来了。大法师与无鱼法师都曾多次严令,天伦书院在寺外,由白殿负责,任何人,未经白殿允许,不能进入这道门。”
“牧区没有信号,手机打不通,他在说谎?”无尽叫道。
真吾也尖声叫道:“无空师叔抢了我的法师千诺,你们都给我上,把他们抓出来,把无空抓出来。”
无尽法师朝身边两亲信低声道:“去,必须在无鱼回来之前,把无空头上的金箍抢下来。把他们都送进密修洞。白殿只十八黑衣,你们,如此这般……”
两灰衣僧,互相使个眼色,举着铁棒登上石阶。
一场混战在天伦书院外展开。
灰衣僧人多,有三十六众。
黑衣僧人少,只有十八人。
但是,由于是天伦寺内部的争斗,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黑衣僧占有地势之利,灰衣们,对无鱼法师心存顾忌。经管无尽法师喊的震天响,除了两带头灰衣,谁都不肯下重手。
天伦书院外“乒乓”、“叮当”之声作响,从夕阳西下,打到月上中天,都累的死狗似的,也没打出个结果来。
天伦书院的大门,被砸的坑坑洼洼的。
真吾跳着脚大喊大叫,无尽法师扫一眼,没一个能打的。
他让手下去白塔,召唤天伦寺最厉害的白衣僧来助阵。
那都是空雪大法师亲手调教的高手,比黑衣、灰衣都要厉害。
没多久,手下回来传话说,白衣僧首领,白塔守门人真妙,拒绝了参与,并说,他们的使命的守护白塔,不能介入白塔之外的事务。
无尽恨恨地跺跺脚,却没什么办法。
这场混战,从天亮打到天黑。
半夜的时候,无尽把甘露坊武校的武师叫来了,让他们替下筋疲力倦的灰衣僧。
武师们……也不敢下重手,尤其是对白殿的黑衣僧们。
真相将黑衣僧分为三组,每组五人主要守大门。
无尽法师也把灰衣僧和武师们分成三队,一队被打下来,另一队接着上。
他命人架起灯火,把自己的宝座搬来,抱着睡的呼呼的真吾,熬夜督战。
这场争斗,整整打了一夜,到第二天清晨,无尽也没能进入天伦书院。
黑衣僧们又渴又累,灰衣僧和武师们却有吃有喝。
天伦书院内没有水源,没有食物,红戈壁平均海拔超过四千米,消耗太大。
黑衣僧们,快坚持不住了。
黑衣僧的首领真相,第一个倒下去。
瑞德老师在院子里高声说,真相法师不行了,请求暂停,送一些水和药物进来。
无尽摇头拒绝,说先把无空交出来,才能给他们水、食物和药品。
黑衣僧真至爬上院墙,请求道:“师兄、师弟们,别打了。再没有水,真相师兄,要死了。”
他的嘴唇发白,两眼通红,神情悲切,不似说谎的样子。
灰衣僧们都有些犹豫:若真搞出人命,无鱼法师回来……
无尽依旧摇头:“真相,带头抗拒红殿,抗拒天伦寺寺规,死就死吧。”
一位武师走上石阶,举着一只水壶:“给你水。”
真至伸手接过水壶,正要说话,却被武师牵住手腕,一把拖了下来。
“真至师兄,还记得我吗?”武师狞笑着踩着他的胸口。
“你……”真至猛然喷出一口鲜血,头一歪,软了下去。
“闹够了吧。”
天伦寺后门,甬道处,出现了九位白衣僧。
带头的,正是白塔守门人,天伦寺第四号法师,真妙。
他目光炯炯,肤色白皙,身材修长,腰杆笔挺,大约三十来岁;脸颊上没有红戈壁常见的高原红。
真妙身后的八位白衣僧,都端着铜盘,上面摆满水壶、酥油茶和烤的油黄的囊饼。
无尽熬到这会儿,也有些恍惚,愣愣地看着他们。
天伦寺的核心是一塔三殿,七十二僧。
白塔九僧,着白衣。
白殿十八僧,着黑衣。
红殿三十六僧,着灰衣。
药王殿九僧,着红袍。
白塔是天伦寺核心中的核心、精神领袖、白塔法师驻谨宝地,由九位白衣僧负责内外事务,照顾空雪大法师的日常起居,守护藏经阁。
真妙,是白塔九僧的首领,白塔守门人,还是药王殿主事。
真妙,也天伦寺真字辈僧侣之中,唯一一位获得法师称号的高手。
他与九位红衣药师,常年为方圆千里的内牧民诊病施药,有相当的影响力。
最重要的是,真妙法师是空雪大法师的亲随,具有可参与灵童法师的甄别、选择的资格,且话语权颇重。
在这个关键时期,是万万不能得罪的人物。
“这位施主,为何伤我天伦寺白殿师兄?”真妙步出甬道,抓住武师的肩膀,轻轻一抖。
“咔咔”几声响,武师双臂、肩胛骨节被卸开。
他只望着无尽发生大声呼叫,再也没有半点威风。
同时,白衣僧们分开灰衣僧们,举着托盘登上高台。
瑞德老师亲自打开院门,迎接他们进入天伦书院。
“真妙,你要做甚?”无尽拦住白衣真妙。
“真相师兄如何了,还不知道。真至师兄,已回归极乐。”真妙抱起软软的黑衣真至,看向无尽;“主持,有什么事、什么话,且能等无鱼师叔回来,再好好谈。”
“无鱼师弟,在牧区游荡,最近几天回不来。”无尽摸摸真至的胸口;“真的回归极乐了。法师千诺……加萨千诺……”
“为了争一个千诺,主持你引外人进寺,攻击白殿黑衣。”真妙放下真至,拱手做礼:“请主持暂回红殿,无鱼师叔回来之前,不要出来了。”
“真妙,你什么意思?”无尽猛一机灵。
真妙叫他“主持”,称呼无鱼为“无鱼师叔”,其亲疏之别……暂回红殿……不要出来了……
这般做派,白塔白衣们,是站在无鱼和无空那边了。
“主持,莫非要我送你回红殿?”真妙面带怒色;“闹了一夜,害死真至师弟,你够了吧!”
无尽深吸一口气。
如果在红戈壁外,如果是十年前,用不着这些废物般的灰衣,他自己就能冲进天伦书院,将白殿的十八黑衣僧全干翻。
这里是红戈壁,若非伤了根本,他也不会来天伦寺做主持,养尊处优……
况且,真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
真至死了,还不知道无鱼回来该怎么解释,真妙先站出来了。
牛角山下,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所有僧众,都看向山下。
片刻后,一黑衣僧人出现在天伦学院石墙上。
天伦寺白殿首座,无鱼法师回来了。
他四十余岁年纪,浓眉锐目,半长的黑发以皮带系着,披散在脑后,赤红的脸庞上,有一道淡淡的伤痕。
这道伤痕,为他平添一种难言的蛮荒魅力。
黑衣僧们都长出口气,丢下铁棒,背靠石墙坐了下去。
过去的这一夜,太难熬了。
灰衣僧人们看到他,都噤若寒蝉,低头退到甬道两侧,把无尽和小胖子真吾,亮在书院外的石阶前。
小胖子真吾刚睡醒,看到无鱼,也急忙躲到无尽身后。
无鱼法师拱手,向在围观的红戈壁各寺院客僧们说道:“各位师兄,带小法师们回去休息吧。”
“诺诺。”客僧急忙回礼,溜着墙壁走了。
瑞德叫道:“你总算回来了。”
“无空可好?”无鱼问道。
“还好,已睡去了。”瑞德答道。
看到无鱼,瑞德一直提着的心,总算能放下了。
“空雪师尊,如何去的?”无鱼又问。
瑞德拿出一只黑色圆盘,丢到无鱼法师脚下。
圆盘正中射出数道光线,将一副图像,呈现在无鱼面前:
一架无人机飞临天伦寺白塔,空雪活佛不胜其扰,冲出白塔,以念珠击中无人机。
无人机被击中,原本已经走了,不知为何突然返回,
无空跑回书院示警,遭遇无人机正面冲击。
空雪大法师突然出现,托起无人机,在无空头顶虚按一掌,虹化涅槃牛角山……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无鱼法师仔细看完,回望一眼牛角山
“废物!无人机,可是你招来的?”无鱼忽然转向真吾,喝道。
真吾吓得紧紧抱住无尽的小腿。
无尽鼓起勇气抬起头:“无鱼师弟,你骂谁废物?”
“你们爷俩,都是废物。”无鱼法师对瑞德道:“瑞德老师,谢谢您的录像。”
瑞德老师微微叹了口气,退回天伦书院。
他是天伦寺请的外教,名义上的院长。
无空,是空雪大法师的关门弟子;真吾,是无尽主持的儿子。
他们两个,只有一位可继承天伦寺的传承之位。
无空是香客留下是私生子,天生耳疾,生下来就被耳鸣困扰,如聋子一般,三岁才学会说话。
无尽法师以此为由,说他不合适。
无鱼法师却认为,真吾懒散刁钻,好吃懒做、脾气怪戾,承担不起弘扬天伦寺道统的重任;无空虽有耳疾,却正性庄重,勤恳好学,是最合适的人选。
如果不是发生了如此多的事,无尽做的太过分,瑞德不会把这段全息录像拿出来。
“无鱼师叔,空雪师祖,昨日虹化,回归极乐世界了。”真妙托着真至,来到无鱼面前。
“真至……”无鱼抚着他的额头,低声道:“法师千诺,能伴在空雪师尊身边,真至也算圆满了。”
“真吾,你过来。”无鱼招招手。
真吾低着头,双手死死攥住衣襟,看都不敢看。
真妙衣襟飞起,轻轻一带,把小胖子拉到无鱼面前。
无尽冷笑着;“真吾,是金佛寺无处大师指定的天伦灵童……”
“金佛寺,管不了天伦寺的事。”无鱼弯腰拿起真至的铁棒,说道:“你,害死了师尊,害死了真至。”
铁棒,重重落下。
小胖子真吾惨叫一声,昏厥过去。他浑身颤抖,右腿扭曲,被生生给砸断了。
“你……”无尽暴怒,一拳击向无鱼的胸口。
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无鱼会突然下如此的狠手。
“这孩子,还真的需重手敲打,不然,早晚是条祸根。”真妙抱起真吾,对无尽道;“如果我是你,就装作没看见。”
“你们俩……”无尽打在无鱼胸前,硬邦邦的,却伤了自己的。
他知道打不过,蹲下去看儿子。
“师尊方才仙去,师兄就对师弟下死手啊。”无鱼法师一把抓住他的脖子,单臂将天伦寺首主持胖大的身躯举起来;
“你个利欲熏心的废物。若非师尊宽厚,你,哪里配得上天伦寺!你和你的废物儿子,若混吃等死,做的不太过分,我只当给无空养个小BOSS,站在一边看热闹。没想到,你们放着好好的米虫废物不当,不知天高地厚……”
他将无尽抛向那群瑟瑟发抖的灰衣僧,道:“把你们的首座和他的儿子,都送去密修洞闭关。不修满一年,不许出来。”
灰衣僧们们如蒙大赦,争相去抓无尽。他五识被封,动弹不得,只死死地盯着无鱼。
无尽的两个亲信看出便宜,去抓小胖子真吾,却被白衣真妙拦住了。
“师叔,真吾师弟毕竟还是个孩子。打也打了,若进密修洞,怕是……”
无鱼想了想,抬起真吾的下巴。“老实告诉我,‘洛’的无人机,是不是你招来的?”
“是……是我们玩游戏,不知为何,它就飞来了……”真吾忍着痛,痛哭流涕地承认了。
“就给你个面子。”无鱼把真吾推给真妙;“真妙师侄,你要在白塔宝眷上记仔细了:真吾,招来无人机,害死空雪活佛。”
“我知道该如何写。”真妙带着白衣僧,抱着真吾顺甬道退回天伦寺城堡。
无鱼看向那个武师;“鬼剃头,天伦寺不是江湖道上的金佛寺。你,吃什么了,敢暗算我黑衣,杀我真至!”
“是他……”武师鬼剃头,颤抖着指着被灰衣们举着,去往牛角山的无尽。
“你那么听他的话,就随他一起去修行吧。”无鱼微一点头,转身进入天伦书院。
两位灰衣僧扑上来,按住鬼剃头,举起就走。
另几个武师,都长出了口气。
天伦寺的密修洞在牛角山顶,进去容易,出来难!他们这些人,都是在汉地混不下去了,才学前辈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来天伦寺寻求庇护。
没想到,进对了山门,却跟错了主人……
半小时后,天伦寺白塔七层的紫金铜钟轰然作响。
雄浑的钟声整整敲了三天三夜,向整个红戈壁昭示:天伦寺大法师空雪,虹化涅槃……
书院庙堂内,瑞德老师守了少年无空九天。
第九天正午,他才悠然醒来。
他的头上的牛角金箍,如嵌上去般,怎么也取不下来。
第十天清晨,天伦寺的官方网站上发布消息:
天伦寺第十二代白塔法师,空雪大法师,于明轮历四月初八日功德圆满、虹化涅槃。
经天伦寺三大殿主持法师及僧众多方探寻,选定十二岁牧区少年,空雪大法师的关门弟子,达果尼玛,为空雪大法师的灵童法师。
他,将在十八岁时,继承空雪大法师道统,坐任天伦寺第十三代白塔法师。
达果尼玛……瑞德老师盯着这个名字,微微摇头。
他很清楚天伦寺的传承情况,也大概知道少年无空的来历。
红戈壁南方,有座达果雪山。达果尼玛,肯定不是无空的本名。
白塔法师并不简单。
天伦寺的每位白塔法师,都具有降龙伏虎之能。
空雪大法师在的时候,无空住在白塔内,每天晚上在白塔内修晚课。
大法师虹化涅槃,无空成为天伦寺的转世灵童小法师,地位虽然变得尊贵,却失去了进入白塔的资格。
他必须在十八岁之前,取得突破,进入法师阶,才能重登白塔,坐任白塔法师。
无空还差两个月十三岁,他现在的住处,是天伦书院。
天黑了,牛角山的背景变为璀璨无垠的星辰之海。
天伦书院后院后殿,瑞德按动圆形形仪器,为无空播放了一首小提琴曲。
无空耳插鲜花,一脸的懵懂,表示对于这首来自西洲的经典名曲无感。
鲜花,可缓解他的耳鸣之症。
可惜,每支鲜花只能维持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红戈壁荒原,一年之中花开的时间,只短短的四个月。
瑞德老师说道:“它的名字叫做《魔鬼的颤音》,据说是作曲家在梦中与魔鬼签订了一份契约,才得到了它的灵感。音乐是心灵之歌。有人说《魔鬼的颤音》是人与自己心灵的交流,也有人认为,它是人与魔鬼的对话。无论你喜不喜欢这段旋律,希望你能记住这个故事。”
无空很点点头,很认真地又听了一遍《魔鬼的颤音》。
还是无感。
瑞德拿出一副黑框眼镜:“无空,带上。”
无空眼睛很好,能看到牛角山上的玛尼石,从未带过眼镜。
但瑞德是老师,这副眼镜,他以前使用过,十分神奇。
无空带上黑框眼镜,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
“找一点光,金色的光……”瑞德老师的声音,似乎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无空看到了一点光,金色的光。
“接近它,把它想象成空雪大法师……”
金色的光逐渐变大,无空看到了一架金色的天平,天平下,是银色的沙漏。
“想象空雪大法师坐在天平的左端,你,坐在天平的右端……”
无空按照瑞德老师的描绘,果然看到了空雪大法师,他,坐到了师尊的对面。
“1.57,很好。”瑞德老师低声道。
白塔七层的紫金铜钟敲响八声,晚课的时间到了。
俩白位衣僧躬身进入庙堂后殿,分别捧着牛角号、铜鼓与画板。
瑞德收起播放器和黑框眼镜,悄然离开。
无空虽然离开了白塔,每天晚课却没有停。
天伦寺有九门技艺,被称为天伦九艺。
白殿的九位白衣僧,各掌握着天伦九艺中的一种。
每位僧人,都需学习至少两种。
最受欢迎的,是可强身健体的武学,与可为信众服务的汉医学。
天伦寺的每位法师,都是知名的武学高手。
无鱼法师,据说有降龙伏虎之能。
空雪大法师,更是声名远播的武学大师。
天伦书院的小法师们,来天伦寺的主要目的,是学习天伦九艺之中的武学和汉医学。
无空没有学武,也没有学医。
他的母亲,在他出生的第三个月,即替作出了选择:天伦九艺中最为平和的鼓乐和坛画。
无空学的很认真,空雪大法师和无鱼,也尊重那位女香客的选择,没有强迫无空修习武学的意思。
悠长的鼓乐之声响起,如岁月之歌,时光之舞,循千年不变的固有的韵律在牛角山下回荡。
无空举着牛角号,边吹边舞,双脚踏在砖石地面上,有“咚咚”之声。
白衣僧鼓声渐急,无空的舞步越来越快,整个庙堂似乎随之晃动。
白塔一层,大经堂旁的一间静室内。
白塔看门人真妙法师,正在为真吾的断腿做针灸、药熏治疗。
“那架无人机,是你招来的?”真妙捻动银针,和善地问道。
“是我们招来的。”小胖子真吾瘦了两圈,圆脸变成了方脸,眼神不再飘忽,有了几分坚毅之色。
“你们……”真妙看着他。
“那是个游戏……”真吾解释道;“过年的时候,阿爸……无尽喇嘛带我去沪海普天寺,看到好多大人在玩那个游戏,普天寺外就有个游戏商店,我也去领了一套。”
真吾的父亲无尽被送去了密修洞,若非真妙求情,他也免不了同样的命运。
他变得乖巧而听话,尤其是真妙法师面前。
“领,不是买?”真妙问道。
“是领,不要钱,只要身份证。”真吾道;“回来后,我还替小活佛们都领了一套。”
“那是个什么游戏?”
“打飞机。”真吾有些兴奋了;“游戏机是个操作器,带上墨镜,可看到一架飞机……先学会让它飞起来,然后就可以带着它到处飞,飞到哪里都可以……升级后,还可以用它去和别的飞机打仗。”
“升级?”
“最高九级,我上个月升到九级。那架无人机它就飞来了。它说,它是我的专属无人机。”真吾道。
“飞机对你说?”真妙眯起眼睛。
“正是呢。无人机会说话……我吓了一跳。它还说,每个九级玩家都有一架专属无人机。我还可以指挥它去参加空战,和别的飞机打架。”真吾颇为自豪地说道;“如果打胜了,可以获得奖励,最少一万块钱。”
“然后呢?”
“我去了一次,刚进战场就被打下来了。”真吾挥挥拳头;“我要组队,要组一个飞机战队。战场上的飞机,都是组队玩家,一个人去就是菜。”
“所以,你在带小法师们升级?”真妙暗自腹诽,难怪无尽支持儿子玩游戏,还带着小法师们一起玩。
“是啊,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能有五个九级玩家,可以组队去战场打架、挣钱了。”
“这次是怎么回事?你的飞机,为什么突然攻击无空?”真妙收起笑容,问道。
“那是……那是意外?”真吾低下头。
“真吾师弟,抬起头,看着我。”真妙轻声道;“无尽法师被他送去密修洞,一年内出不来。我好容易才把你保下来。”
“师兄,我知道。”真吾抬起头,说道;“谢谢师兄,我说……”
他看着自己的断腿,一咬牙,说道;“我去不了战场,每天招它来玩,和它说话,练习熟练度。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它的操作系统中有个漏洞。”
“那是……什么样的漏洞?”真妙的表情,变得严肃了。
他拿起一架无框眼镜,架在鼻梁上。
“战场之外,每架无人机都有个限制,只能在地面上空五十米至一百米的区间飞行。我发现,指挥它在白塔上空绕圈飞行时,有时候会突破这个限制。从第九圈开始,每绕一圈,它的飞行高度可降低半米。最多,可降到三十米。”真吾擦擦脸上的汗,又道;
“那天,我把飞机降到最低,想试试能不能指挥它撞击白塔。空雪爷爷出来了……”
“等等……”真妙听出破绽;“为什么要撞白塔?”
“这是它的另一个限制,不能在距离固定建筑物二十米处飞行。还有……还有……”真吾诺诺一会儿,又道;“空雪爷爷偏心,只让他进白塔,不许我进来玩。”
“你现在不是进来了吗?”真妙微微一笑;“继续。”
“空雪爷爷把飞机打伤了,飞机要飞回基地去。我,想把它留下来。没想到,它真的飞回来了。”
真妙惊讶地看着他;“告诉我,你怎么做到的?”
“我不知道……”真吾答道;“我让飞机在白塔上面转圈……白塔高三十米,飞机比塔尖高二十米……但我从书院那边看,在某个地方,它有时候会变低。我试着寻找那个地方,找对了,就能把它拉低。越拉越低。低到和塔尖差不多时,我就能完全控制它,让它打滚、翻跟头。”
“真吾师弟,你是天才,游戏天才。”真妙赞道;“真是个漏洞啊。”
“我不要做天才,我要做白塔法师。”真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这句话,他没敢说出来。
两个月后,明轮历六月三十日。
天伦书院内,又传出朗朗的读书声。
“动物之困,在于生存。人类之困,在于生存的意义。”
瑞德老师,又在黑板上写下一段华丽的英文。
他换了件穿一件灰色袍服,内衬蓝灰格子衬衣。鼻梁上,依然是那副黑色宽边眼镜。
“当当当……”白塔七层古老的紫金铜钟悠然响起,再次击破安静的氛围。
瑞德以教鞭敲打黑板;:“明天是明轮历七月初一,雪顿节,是药王爷的诞辰日,天伦寺要在牛角山举办庆典。你们需去学做法事,书院放假五天。现在,下课吧。”
“瑞德老师,再见。”少年们起立,单手合十,向老者致礼。
瑞德老师收起教案,笑道:“好好玩吧”。
少年们背起书包,依次向第一排的无空行礼,默念“千诺”才退出偏殿。
天伦寺是千里之内的首领寺院,天伦寺的白塔法师,将是他们的领袖法师。
无空没有动,他头顶着代表天伦寺活佛传承的牛角金箍,耳中没有插花。
小胖子真吾坐在他身后,右腿打着石膏,冲外面喊了声:“来扶我出去。”
两灰衣俯身低头,在两黑衣衣僧监视下走进庙堂,也朝无空施了个礼,才抬起胖少年退出庙堂。
瑞德老师手握一串青铜念珠,来到少年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无空,下课了。”
无空抬起头,四处看看,黑亮的眼眸中,露出恍然之色。
他的耳中,插着两朵残花,身边有一装满鲜花的花篮。
成为天伦寺灵童法师后,各殿僧人每天都会送来一蓝蓝鲜花。
药王殿那边,还在药园内专为他修了一座温室花圃,种植没什么药用价值的普品格桑花。
殿外,走来数位成年僧人,为首的正是新任天伦寺主持,红殿首座,无鱼法师。
“无空,卓玛来了。”无鱼大来的无空面前,抬手指向西边。
“卓玛来了啊。”无空惊喜地站起,向无鱼瑞德老师鞠躬;“老师,我能去吗?”
“微笑。”瑞德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会笑的孩子有好运。谢谢老师,师兄,我去看卓玛了。”
无空转身,跑出庙堂。
他的身后,落下两支残花。
瑞德老师看着无空迅捷的步伐,有些诧异:天伦寺是密修道场,牛角山顶有密修洞。
三年来,他从未见无空练过什么功夫。
晚课时,无空的鼓乐之舞,也隐含内劲。
莫非,真有灌顶之术?
无鱼法师微一点头,两黑衣僧随着他去了。
天伦寺是红戈壁上最为古老的寺院,左近十八座庙宇之首,也是香火最为鼎盛的道场。
每年的明轮历七月一日,都有数以万记的信众,前来参加雪顿节。
千里之内的牧民们,也会赶着牛羊、带着积攒了半年的草原特产,来到甘露坊。
他们除了参加雪顿节,还为了红戈壁这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甘露坊物资交易大会。
在这里,他们可卖出羊毛奶酪和药材,买回盐、茶、衣物,与久违的亲朋好友畅饮几天。
今天是明轮历六月三十日,天伦寺外已聚集了两万余人。
少年无空,是天伦寺空雪大法师指定的灵童法师,天伦寺未来的白塔法师,万万不能出一点意外。
黑衣僧人们进入偏殿,收拾起桌椅和黑板,点燃神像前的酥油灯。
无鱼等他们出去,向加萨公主神像,合十致礼。
礼毕,对瑞德道:“无空还好吧?”
“无空很好,一切都好。”瑞德道;“他学的很用心,已可以和我对话了。”
两个月前,瑞德见证了天伦寺空雪大法师虹化涅槃的奇景,并录制了下来。
无鱼说,空雪大法师涅槃虹化之前对无空实施了大灌顶术,留下了天伦寺的传承,亲手将牛角金箍套到他的头上。
少年无空,将成为天伦寺的第十三代白塔法师。
无尽主持的儿子真吾与少年无空的灵童法师,由于这段录像,变得毫无悬念了。
少年无空,得到了“空雪千诺”,也就是大法师的恩宠与加持,是天伦寺当然的传承灵童。
当然,这是对天伦寺对信众们的说法。
瑞德老师目睹的实际情况是:无鱼法师,将红殿首座无尽法师送去了牛角山顶的密修洞,一年内都不会出来了。
无鱼法师,如今是天伦寺的红殿首座,主持法师。
瑞德还知道,天伦寺真正主人,一直是这个脸上有疤的无鱼法师。
如果无尽识相的话,或许还能做几年名义上的天伦寺红殿首座。
毕竟,无尽有一身肥肉,穿上法衣装扮起来,卖相相当不错。
“动物之困,在于生存。人类之困,在于生存的意义。。”无鱼来到瑞德身边,问道:“很有意思。信仰是什么?”
“信仰,是人类编织的第一张意义之网。”瑞德先生指着加萨公主神像下的神座,道:“那里供奉着一部宝经《无暇之光》。我未经法师允许读了几遍,偶有所感。”
无鱼打开神座,抽出一方黄色丝绸包裹着的檀木盒,双手捧到瑞德面前:“您与它有缘,送给您吧。”
瑞德不敢接,这部经书,实在是太过贵重了。
无空捂着耳朵跑出天伦寺后门,跑上牛角山侧翼的山岭,来到一座挂满五彩经幡的玛尼堆旁。
牛角山北坡的草地上,支着一顶白色的毡房。
毡房周围,有十头牦牛;两只懒洋洋的獒狗,看护着在山坡上吃草的羊群。
一穿着藏青外套的女孩,骑黑色骏马从远处的河边赶来。
她身姿窈窕而挺拔,看到玛尼堆旁的无空,举起小马鞭在头顶画圈,欣喜地吆喝着。
清脆嘹亮的声线,惊飞起一群在草地觅食的雀鸟。
无空疾跑几步,跳上马背,搂着她的腰肢:“卓玛,今年来晚了啊。”
“阿妈病了,只我一个赶羊啊。”卓玛比无空略小,十一、二岁的样子。
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有一张高原上少见的瓜子脸;一双亮如深潭的圆眸;双眉间,生有一颗绿豆般大小的异形红痣。
她的笑容,质朴而纯净。
卓玛掀开马背上的皮囊,取出两朵蓝色的格桑花,转身插进无空的耳眼。
无空的耳鸣症消退,听到了卓玛的笑声。
新鲜的花朵,是缓解无空耳鸣症唯一有效的方法。
绽放的花瓣,可助他消去噪音,倾听周围的声响。
可惜的是,最多不过半小时,它们就会枯萎、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