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争夺奶油的抚养权,司南私底下把一周三天的钢琴课改成了一天练琴,两天弄狗。奶油开始有点疑惑,为什么之前对自己不冷不热的小主人,突然之间就像倒贴式的黏了上来。不过身为一只萌萌哒的小狗,奶油是没办法思考深层次的原因的,它只知道每次那个爱笑的小女孩一来,就有人陪它撒欢。
有时候,司南和千秋带着它在草坪上扔飞碟,喊“一二三”两个人一起扔,看奶油捡谁抛出去的飞碟。
奶油喜欢千秋,它觉得这个小女孩身上有一种好闻的味道,像是晒过阳光的被子,暖暖的偎贴狗心。
但如果每次都捡千秋的飞碟,旁边那个看起来很帅又很严肃的小男孩会变得更加严肃,作为惩罚,它的食盆里会有整整一周不见自己最喜欢的牛大骨。
哎呀,真的纠结的狗生啊。
有时候玩累了,范叔会开门放奶油进屋。奶油可以四肢伸展的瘫在工人房的木地板上,身上并排躺着它喜欢的小女孩和一言不发的小主人。
小女孩有时会翻开随身携带的故事书,一边摸着它的头一边讲故事。
“过去一直活得像个千金小姐的仙度瑞拉,被赶到宅邸中最狭窄,最不见天日的房间……可是因为仙度瑞拉不断的忍耐,生活一天比一天更惨。打水,生火,煮饭,洗衣,洗碗,还要擦亮家里所有的地板……仙度瑞拉,这个世界不像你所想象的那么美好,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有时候她也会想,为什么妈妈要这样抛下我呢?心中不免有怨恨,但怨恨归怨恨,母亲还是母亲,永远是那个笑容和蔼,令人怀念的母亲……我没有漂亮的洋装,没有华丽的宝石,更别提马车和车夫了。像我这穷酸的样子,谁会让我走进宫殿呢?……那美丽的容颜和孤寂的身影,反而更让王子心动。她的眼中好像充满了世界所有的悲哀……然而王子和我的身份实在相差太远了,我只是被继母和姐姐们使唤的灰姑娘,要是王子看到我脏兮兮的模样,一定会马上转身离去吧……可是王子心意已决,一定要见她……”
“啧啧,读不下去了。”苏千秋把书往身旁一抛,打了个滚,凑过去奶油毛绒绒的脸上亲了一下,然后又滚了回来,对着司南说,“我妈说,王子是个很肤浅的人,如果不是仙度瑞拉长的够漂亮,王子才不会一见钟情。”
司南:“……”
“反正童话故事的结尾都是王子和公主一起愉快的生活。就算女主角不是公主,至少也长的和公主一样漂亮。”
司南:“……”
司南开始觉得苏老师的家庭教育出了一点偏差。
“我妈说,女孩子不能总靠脸,还是要自食其力的好。”
说话的时候,苏千秋离司南很近,近到司南感受到她粉嫩双唇中呵出的热气,带着方才吃过那橙子的清香。以及长长眼睫上那根随着她说话颤抖着,将坠未坠的睫毛。
他凑过去“呼”的一声吹开那根眼睫毛,脸上浮现一层淡淡的粉红,低声说:“我觉得靠脸也无所谓啊,王子喜欢就好。”
“肤浅!”苏千秋怒斥道。
有时候天气正好,阳光正好,他们两个会拖着奶油,到司南他家后面的小树林里“打猎”。
随着奶油一天天长大,它的角色从猎犬变成了……猎马……
比小主人个头还要高的阿拉斯加,背着装着杯碗叉碟的野餐包,咬着野餐篮亦步亦趋的跟着小主人走向树林深处。
奶油:宝宝心里苦,宝宝不说……
天空高远,清澈的仿佛能听到鸽哨的声音。他们走到树林中最粗最高的那棵杉树下,铺好野餐垫,拿出范叔准备的三文治,水果沙律,和小蛋糕,倒好果汁,摆好刀叉。
然后千秋会把在一旁屁颠屁颠赶兔子的奶油唤回来,强行按着它的头,“来,乖宝宝,妈妈喂你吃……”
司南:“……”
奶油:“……”
司南觉得苏千秋和他以往认识的任何一个小伙伴都不一样。这种感觉他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就是……反正就是一日不见,天天想念。
日子日复一日,虽然重复,却又有着层出不穷的新意。
直到某一天,他们厌倦了童话故事,厌倦了小森林里的探险,他们就长大了。
后来有一次语文老师布置家庭作业:请用“青梅竹马”造句。
司南写到:我和苏千秋青梅竹马。
范叔检查作业时看到这一句,苦笑了一下,悄悄的把作业本扣下来毁尸灭迹,然后第二天打电话给老师,说司南的作业本被狗吃了。
奶油:“Excuseme?”
范叔其实很喜欢苏千秋。
千秋来了之后,他的小主人从形单影只的小大人,慢慢找回了一点属于孩童的天真。有时候看见司南和苏千秋围着奶油在草地上追逐打闹,范叔总在忍不住在心里默念,如果时光能够停步,笑容能永远停驻,那该有多好。
他陪着司南父亲长大,又看着司南长大,到底是不想司南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娶自己不喜欢的女人,过自己不喜欢的生活。
只是时光奔流不息,孩童终究会成长为你曾经唾弃的那种大人。
司南十三岁那年,小学六年级毕业。理所当然的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走他那条理所当然的人生路。
他读的是四中的国际班,标榜有着不输伊顿公学的教学师资和教学条件。虽然学校未必有招生目录吹捧的那般厉害,但高中毕业生中有超过半数都收到常春藤大学的offer倒是事实。剩下的那堆人,就算混不到牛津耶鲁剑桥,也能挤进全美排名前列的大学;再不济,靠着手上的港澳台永久居民身份证,或者美国绿卡,还能参加国内大学对侨胞的联合招生,轻轻松松混个北大清华。
都说学而优则仕,有时候还没怎么开始读书,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就已经驷马难追了。
入学公告一出,一切尘埃落定。
为了昭告天下宝贝儿子前途一片大好,顺便为司南庆生,司太太决定在自家大宅子里搞一场生日宴会。
请来的都是司南班上未来的同学,以及同学们身居要职,或者财力显赫的家长。
“妈,我不喜欢这么多人,不想开什么庆生会。”
“小孩子不懂事,这是帮你以后铺路。”
司太太天生自带叫人俯首是瞻的魄力,永远说一不二。只要司太太决定的事,哪怕司南再反对,也是如泥牛入海,得不到半点回音。
范叔他们鞍前马后的忙乎了大半个月,终于把司家大宅从里到外装扮一新,就连青草茵茵的院子里也架满了钨光灯,把夜晚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样喧嚣。
草坪上的自助餐盛宴刚刚开始,光鉴照人的银制餐具,让人垂涎欲滴的精致食品,带着高帽子脸上堆笑的大厨们,穿着华美衣服的男男女女,仿若电影里的场景。有人在钢琴上奏起了《秋日私语》。
若隐若现的悠扬琴曲传入耳中,弹琴的是自己的母亲,苏千秋心里知道。
她隔着工人房的窗户向外张望,外面一片觥筹交错,笨重的三角钢琴立在草坪之上,钢琴前坐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钨光灯光芒耀眼,在黑暗中拉伸出她长长的背影。
然后她看见穿着修身燕尾服的司南被他母亲推了出来。
少年的脸庞早就不复童年时的圆润,时光在他脸上渐渐雕刻出分明的五官,清秀的眉,狭长的眼,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黑色的碎发散在额上,略略遮住了双眼,也恰到好处的掩饰了他眼中的讥讽和不屑。
只有当他的目光掠过人影斑驳的草地,掠过推杯换盏的人群,望向那小小的工人房时,才会换上一副柔软而温暖的神情。
十三岁的少年,早就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
灯光聚集在少年身上,勾勒出他修长而笔挺的身材,哪怕在这么一大堆人里,也显得格外出类拔萃。苏千秋忽然觉得隔开她和司南的,不仅仅是眼前的窗户,而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眼看着司南的目光正要转向这边,苏千秋猛的从窗前缩回头,像逃避着什么似的,沿着墙壁缓缓蹲下。
同样被禁足的奶油听到声响,讨好的靠了过来,傍着苏千秋,呜呜的叫了一下。
“我没事,就是……忽然觉得心口有点痛。”
苏千秋安慰式的摸了**油,又把奶油拉的更近,然后一头埋入奶油暖暖的颈窝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逃离那个泾渭分明的社会。
外面是热闹的,却不属于她。她只能和自己寂寞的影子形影相吊。她在这个画地为牢的孤寂之地愈陷愈深,直至被自己内心深处涌动的悲怆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嘭”的一声打开,门廊明黄的灯光照进这个黑暗的偏房,却衬得房间深处的黑暗愈发的浓郁。
站在门口的是范叔。
平时总是从容不迫的管家脸上显露出一种少见的慌乱。范叔看见她蜷缩在角落里,反而舒了一口气。
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刮肠搜肚的遣词造句,然后说,“千秋,你……你母亲交代先送你回去。”
苏千秋猛然被拉回现实,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平时都等她一起回去啊。”
范叔摇了摇头:“宴会可能会去到很晚,你先回家睡觉,我晚点再送她回去。”语气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苏千秋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她跟着范叔穿过草地去往停车坪,范叔的脚步很急,她要小跑着才能跟上,身上的白色连衣裙扬起了一阵风,却不知道自己身上简简单单的颜色和衣冠鬟影的客人们形成鲜明的对比。不少人停下了口边的交谈,望着这个眉目如画的少女,互相投去询问的目光。
经过司南身边,两人目光相碰,不约而同的会心一笑。
苏千秋悄悄挥了挥手,用口型比划着:“生日快乐,礼物晚点给你!周末再见!”
此时的他们并不知道,不是每个说了再见的朋友,都有再次相见的机会。
回到家,苏千秋给自己冲了一个透心凉的冷水澡,好像这样才能洗去一个小时前内心的那种浮躁和不安。冲完凉关了灯四肢伸展着躺在床上,一种无法言喻的惊惶慢慢爬上心头,只是之前的夜晚太过喧嚣和疲惫,苏千秋就在这种如蛆附骨的恐惧之中,慢慢进入了梦乡。
半夜三更,苏千秋感觉有一只软软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又在自己额头上亲了一下。她努力撑开眼,房间里溢满了冰凉似雪的月光,站在她床前的女人有着母亲熟悉又温暖的气息。嗯,妈妈回来了。
她安心的闭上眼睛,未来得及发觉母亲那凌乱的发髻,被扯破的礼服,脸上的泪痕,以及心如死灰的空洞眼神。然后一声门响,那个性子高洁的女人离开了家,也把苏千秋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关在身后。
有时候,人是一夜之间猝然成长的。
第二天依然是暑假,睡到自然醒的苏千秋爬起来,发现桌上不见往日早已备好的早餐。她喊了一声“妈”,带着一丝颤栗的声音在不大的房间里反弹,回荡,却激不起半点回音。
她下床在屋里转了一圈,母亲不在,屋里的每个角落都渗透出孤寂着的荒凉。
然后,嘭嘭嘭嘭几声剧烈的敲门声打断了这死一般的静寂。
小心翼翼的踮起脚尖,透过猫眼,苏千秋看到门外站着两个穿着警服的人。
“有什么事吗?”
听见少女青稚到声音,门外的警察互相对视了一眼,最后年长的那个警察好像把什么重担接了过来,低低的问道:“请问是苏澈清的家属吗?我们有事想和您说。”
他们口中吐露出原本属于母亲的名字,“苏澈清”三个字在一瞬间变的无比陌生。
苏千秋心头闪过一丝强烈的恐惧。
她不想开门,更不敢开门,好像永远龟缩在门内,就能保护自己,不用直面那些对十三岁的少女而言,过于残忍和直白的现实。
“嘭嘭嘭嘭”,催促的敲门声自门外传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手颤抖到连门锁也拉不开。
“今日清晨五点,三阳路与通化路交界小区,有一名三十五岁中年女性自28层坠落当场身亡,经警方核实,排除他杀嫌疑。”
电视机里滚动播放着这样一条无人留意的新闻,这没有任何亮点的小小悲剧,很快就隐没在人世间大悲大欢之下,再也无人记得。
除了苏千秋。
后来司南问过范叔很多次,为什么要突然更换钢琴老师,为什么苏千秋再也不来。范叔总是轻描淡写的用搬家二字带过,但搬去哪里,为什么要搬,任凭司南再怎么追问,范叔总是守口如瓶。
再后来,司南就不问了。
又过了三年。司南高一。
开学前的那个夜晚,不知为何,司南又想起了三年前的暑假,想起了那浮光掠影般虚幻的生日宴会,想起了苏千秋。
他总会想起苏千秋,想起她笑时那浅浅的酒窝,尖尖的虎牙,以及脸上荡漾着的红晕,就连她生气的样子,他都觉得可爱的不得了。
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记忆中少女的样貌变得越来越模糊,司南总像溺水的人般,徒劳的想去抓紧记忆的残像,却往往铩羽而归。
司南怕自己终有一天会忘了她。
高中第一天开学,穿着白色校服衬衫的司南走进教室。三年时光的涤荡,他彻底摆脱了少年的稚气,变成了更加明亮耀眼的存在。
班上大多是初中直升上来的同班同学,也参杂着几个陌生的面孔。原本四中的国际班精英教育,在中产阶级家长锲而不舍的对于阶层分化,教育资源分配不均的强烈声讨下,教育局一纸令下,终于改成了混搭式课堂。一个年级九个班,四个国际班,五个升学班。国际班用惯常的放羊式教学,注重孩子的天性,以一种顺其自然的教学态度,放任这些将熟未熟的少年们各自折腾。至于另一半升学班的学生,只能按部就班的投入他们早已习以为常的题海生涯。
你看,你以为人生而平等,其实在最开始的人生路上,人就是不平等的。
女孩子们兴奋的讨论着暑假又去了日本或者欧洲度假,轮流展示着最新款的钱包或者手链,作为旅程的战利品。
在司南经过时,女孩子们不约而同的拔高了声量,好像这样就能分得景仰已久的那个少年的一点垂青。
女孩们的心思有时候很复杂,有时候却又很浅显易懂。
每到这时,司南总是会想起苏千秋的话,“王子真是肤浅,如果不是仙度瑞拉长的漂亮,王子才不会一见钟情。”然后他不禁自嘲,看来公主们也是一样落于窠臼的肤浅。
不知道何时开始,司南开始了不胜其烦的光环附体生涯。
从小学开始,从少男少女懵懵懂懂的情窦初开,从国外那几个洋节被赋予了与众不同的含义之后,每逢情人节,圣诞节,或者他自己的生日,女孩子们的礼物就蜂拥而至,连搬回家都是一件叫人头痛的事。
司南后来想了想,收了她的礼物,那就必然要收另一个她的。厚此薄彼自然不好,既然如此,那就全部别收了。
当拒绝成了自然,成了习惯,也就成了不成文的规定。
司南就是这样,不论大事小事,永远的滴水不漏,永远的无懈可击。
开学第一天,一如既往的是点名,然后自我介绍。
司南趴在桌上,又是这堆人,又是这种日复一日的百无聊赖,这种日子就像泥沼一样让人深陷其中,看不到一点盼头。
教室,操场,家,三点一线的枯燥无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水到渠成的出国留学读名校,按着父母规划好的人生线路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就变成了这样一个得过且过,没有半点自我的扯线木偶。
司南胸口泛起一丝苦涩。
长大果然不是一件好事。
人越大,想要的就越多,越会发现想和世界抗衡的自己多么的徒劳为力。
时间如温吞的水,不知不觉,就这么耗过了半个学期。然后那天,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苏千秋,你的东西掉了。”有人在司南耳边吼了一句。
他猛地转过头循声望去,只捕捉到一个留着及肩短发少女的残像。那少女弯腰拾起地上的作业本,拍了拍,像是要拂去上面的鞋印,随即便被淹没在放学后汹涌而出的学生潮中。
他只来得及抓住旁边说话的那人。
“你……叫什么名字?”
那是个脸圆圆的少年,戴着厚底眼镜因而显得有点面目不清。
“我,我,我叫林风眠。”
少年很紧张,他认出了眼前这个表情焦灼的少年正是司南。
每间学校总有那么几个人,不管走到哪里都高调而闪耀,让人们的目光如影随形;也有更多的那么一堆人,沉默的读书写字,毫不起眼,就像河底的沙砾,无论怎样被时光的洪流冲刷,也不会变成闪闪的金子。
如果说司南是前者,那林风眠就是沙砾一样的存在。
突然被学年第一的帅哥抓住询问名字,他有点不知所措,又有点受宠若惊。
这难道是,想和我做朋友的节奏吗?
谁知听完他的回答,眼前英俊的少年脸上浮现出一阵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与急躁。
“我问的不是你的名字,我是问,你刚刚叫了谁的名字?”他加重语气重复道。
林风眠像个泄气的皮球。
“哦,苏千秋。我们班的……”
司南点了点头,对回答表示满意,然后又觉得,世间重名者成百上千,他又怎么知道这个苏千秋就是他那个苏千秋呢?更何况都开学几个月了,如果真的是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他顿了顿,在脑海中搜刮了半天形容词,最后迸出一句:“是不是一个……很漂亮……”说到这司南微微有些脸红,“……也很爱笑的女生?”
林风眠眼中闪出精光,“我也觉得是……全班最漂亮的女生……”然后又很认真的摇了摇头,“不过,我从没见过她笑……”
司南皱了皱眉,和他记忆里那个春天般和煦的少女好像有些出入。不过,来日方长嘛,反正同校,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啊。
他若有所思了片刻,问到:“你是几班的?”
“七班……”
司南很哥们的拍了拍林风眠的肩膀,咧嘴一笑,“做个朋友?”皓白的牙齿在阳光中闪耀,“我叫司南,一班的。”
“我……我知道。”林风眠在“朋友”二字的冲击中不能自拔,有点神情恍惚,然后雀跃道,“我早听过你的名字了!”
第二天,毫不意外的,司南出现在七班门口。
“林风眠,在?”站在七班门口的司南努了努嘴,摇了摇手上的漫画书。
《HUNTERXHUNTER》。
林风眠屁颠屁颠的扑了过去。
“真……真借我啊?”林风眠爸妈管的很严,若家里出现这些漫画书,不死也要掉层皮。但年级第一的三好学生肯借书给他在学校看,能用成绩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昨天放学司南就这么和他一路走了回去,聊游戏,聊漫画,聊喜欢的运动明星。男孩子的友谊有时来的特别容易,一点些微的共鸣,就能引来一场蝴蝶风暴。
哪怕这友谊最开始,很是那么立意不良。
这时教室外面有人想进来。十六岁的司南已经很高了,高到她都懒得抬头去看究竟是谁挡在教室门口,只看到班上的眼镜班长仰着头有些激动的絮絮叨叨。
“喂,林风眠,你们挡着路了。”她边说边侧身想要挤进去,语气有点冷淡。
右臂被人猛地拽住,她蹙眉刚想说什么,却对上一张阴鸷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今天出门忘记看黄历。苏千秋只来得及冒出这个念头。
“苏千秋,好久不见。”他在她耳边低低说道,呼出的热气轻拂在脸,一切仿若昨日时光的翻版。
三年时光,少年眉目如旧,依然是那种毫不疏离的俊朗。三年时光,她却好像趟过了万水千山。胸口又涌起一阵叫人心悸的痛楚。
千言万语在脑海中汇聚,最后她却脱口而出:“你谁啊?”
好久不见,不是不想见,而是不如不见。
少年设想过千万次再遇,却被这意料之外的三个字迎头一击,溃不成军。平日言笑晏晏的假面骤然跌落,不自觉右臂上的力量更紧了一些。
“你什么意思?”带着一些不可置信,一些咬牙切齿。
面前少年的脸上是全然不加掩饰的愤怒,更多的却是不解,困惑,和仿若被抛弃般的……惊慌失措。
她意识到自己失言,看着少年受伤般的表情,到底是心软了。
她深吸一口气:“想起来了,司南,对吧?你……放手……有什么事放学再说吧……”
原本喧嚣不止的高中课堂像在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按了暂停键,所有人都向堵门口的这几个人投射出探寻的、好奇的目光。
“你看,司南耶。”
“为什么会在我们班门口?”
“和苏千秋很熟吗?”
“听说司南对女生超gentle。”
“嗯!妇女之友!”
“不但颜值在线还超级体贴,我都快爱上他了。”
“哈!你怎么这么随便!”
下一个瞬间,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但是,当事人真的不是聋子啊!
司南脸上开始有点挂不住,带些不甘的松了手,留下一句“放学等我”,负气般的扭头就走,剩目瞪口呆的林风眠,和一脸复杂的苏千秋在门口面面相觑。
然而放学后,司南并没有等到苏千秋。
没错,苏千秋是逃了。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在入学第一天,她就从同班女生口中听到了那个名字。
如雷贯耳的名字。
大名鼎鼎的司南。
有几次走廊上的擦肩而过,都被她生生避过了。好像只要不再见面,就可以不再直面过去。
没有她的三年,他依然是那个和朋友们一起有说有笑,和顺温柔的少年。
而没有他的三年,于她却是人生中再也不想回首的三年。
母亲葬礼之后,她的舅舅舅妈,在家族长辈的压力下,勉强接过了抚养权,也顺势接过了她爸妈名下的那套房子。
搬进新家的第一天,舅妈拉着她说:“千秋啊,我们家呀,最多只能让你住到大学毕业。”
世间最能伤人的,往往是人本身。
苏千秋刹那间眼眶微红,心中升起一股独自飘零的凄楚。舅妈以为她嫌时间太短,而苏千秋却觉得,这十年,好像会是一条很长很长,看不到尽头的人生之路。
她从未如此盼望能快点长大。
而后初中三年,吃什么,做什么,用什么,都要迎着舅妈一家人的脸色,那是一种寄人篱下的如履薄冰,小心翼翼。
其实她并不怕成为一只无家可归的弃犬,至少弃犬是自由的。她怕的是那种心灵上的压迫,和肉体上的不堪重负。
至今她想起那道貌岸然的所谓亲属,还有大她两岁大表哥那讪笑着的黏腻嘴脸,都觉得想吐。
还好中考考到四中,重点中学的奖学金终于能够支撑她逃离禁锢。
她提出想在四中旁租房子住时,舅舅舅妈相对一望,然后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接踵而来的是假惺惺的依依惜别。
而她的表哥,是真的不舍。平日玩弄在股掌中的芭比娃娃忽然活过来了要离家出走,那种对熟捻于心的玩具忽然失去控制的不舍。
而这一切的源头,司南十三岁的生日会,是她人生的转折点。
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去面对司南,她想问问司南,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为什么母亲就这么……一声不吭的……遗弃她……然后自己从二十八楼跳下……但她知道,司南也没有答案。
和世界告别好像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而对身后的血脉之亲而言,在没有他们的世界继续生活,却是世上最难的事。
高中下午最后两节课是例牌的自修课,而且,这所学校,竟然没有晚自修。
晚自修是为那些没有自我控制力的学生而设的。与其让他们在学校不甚明亮的日光灯下埋头苦学,还不如放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校长大人就是这么英明神武。
因此,苏千秋逃那么一节两节的午自习,也不算什么事了。
于是司南连续两天放学在七班门口蹲点苏千秋都一无所获。
然后他问林风眠要了七班课程表,背了个滚瓜烂熟。此时林风眠已经隐隐有预感,未来的几年,他可能会被司南这尊大佛折腾的……很惨……
司南是个不管做什么都非常有耐心,有计划的人。
就像奥数考试,小题花多少时间,大题花多少时间,检查又用多少时间,他总是计算的精确无比,铃响交卷,绝不提前,也绝不拖延。
再比如,曾经老师布置过一个观看小鸡孵化的任务,一般同学最多也就每天去生物角转个圈写个观察日志就算完成任务,司南偏不,他自己在家用暖光做了个孵化器,为了避免失败整整孵了十只蛋,最后破壳而出前,他围着这堆蛋整整守了一夜。最后老范和奶油对着那群刚破壳的小鸡手足无措,是吃好呢,还是不吃好呢。
而他的执着,在某些人身上表现得尤为顽固。比如,苏千秋。
司南的围堵阵地从七班教室转移到生物实验室。
重点中学的教学资源丰富得很,就连青蛙的死亡神经反射实验材料都能人手一只,永不落空。
然而这未必是什么好事。对着蹦蹦跳跳的青蛙,班上一半的同学都愁眉不展,在老师的各种威逼利诱之下,最终还是不情不愿的拿起手术刀,投身到青蛙的解剖事业里。
对这种黏腻又滑不溜秋的小生物,苏千秋觉得既恶心,又可怜。无奈老师就站在一旁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她只好用指尖拈起青蛙,勉强把它摊在案板上,把心一横拿起刀切了下去。
老师心满意足的点点头走了。
苏千秋虽然英勇的活体解剖了青蛙,但因为半路上又意外横生,钉着青蛙手手脚脚的十字架松脱,开了一半开膛的青蛙竟然垂死挣扎着跳下解剖台,肠子流了一地。
苏千秋整个人都崩溃了。
以至拖到下课全班人都走了,她还对着那半吊子青蛙不知所措,挣扎是爽快点了结这只青蛙,还是让青蛙了结自己。
然后司南走进教室,接过她手上的手术剪和探针,手起刀落,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喏,这就是搔爬反应。”
死不瞑目的青蛙后肢发生了微弱的屈腿反射。
他啪的放下手中的凶器,居高临下的看着苏千秋。
苏千秋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
“你不喜欢我了?”司南问。
这个直勾拳,裁判给十分。
苏千秋心里忍不住“呸”了一声,司南你小样这欲擒故纵的把戏,早就不入法眼了。
最先用这招的,是它家奶油。嗯,就是那只阿拉斯加。想出去溜欢又没人陪时,奶油就会可怜兮兮的叼着狗绳趴在他们跟前,不时发出一阵叹气般的呜咽。
这种“我想要你,你却不想理我,我真是个没人爱的狗娃子”的悲情气氛之下,苏千秋总是很快缴械投降。然后司南发现,这招用起来,真是屡试不爽,奶油行的,他也行。
当年司南家有个很大很大的书橱,大到叫苏千秋流连忘返。苏千秋躲在某个角落如饥似渴的读着借来的图书而忽略司南时,司南就会用上奶油那种人见尤怜的眼神,说:“千秋千秋,你不喜欢我啦。”
时过境迁,忽然传来一句童年常用的暗语,苏千秋有点想笑,抬起头,一颗眼泪却猝不及防的滑出眼眶。
终究,心底的悲伤如涟漪般泛开,盖过了重逢的喜悦。
那眼泪,却吓坏了司南。
“你……别哭啊……”他举手想要抚去她脸上的泪。
苏千秋上定定站在解剖台前,只是哭着,一言不发。
司南被她的眼泪弄得手足无措,举起的手悬在半空,犹豫半晌,最后落在她腰上,将她揽入怀中。
靠着他暖暖的胸口,苏千秋日积月累的委屈如缺堤的洪水,一倾而出。
司南只是无言的搂着她,什么都没说。
有时候,安静的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慰。
这少年的身上,有着好闻的味道。像是初雨后的青草地,辽远而清新,给人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和宁静。
半晌,苏千秋想起了什么,猛地推开他,“不要碰我,你刚才摸过死青蛙。”
她双眸含泪,此刻脸上的表情,却是在笑。
那一刻司南觉得,泪中带笑的苏千秋,依然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看的女孩。
只是司南的胸膛再温暖,却不是她逃避现实的港湾。这点苏千秋很清楚。
何况,他们不过是青梅竹马。童年时的友谊,在纷乱繁杂的世界里总是会很容易的被淡忘的一干二净。
我们就是这样,告别了一个又一个朋友,然后又一点点长大。
抱了这么一抱,嚎啕大哭一场后,苏千秋再见司南总觉得有点尴尬。
司南没问她为什么要哭。
他或许在等一个她愿意掏心置腹的时刻。
只是生物实验室里那发乎情止乎礼的一抱,不幸落入好事者的眼。
第二天,全世界都知道苏千秋在教室里抱着司南不放。
哪个司南?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呗,被一众学妹学姐捧在手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的司南。
苏千秋又是谁?脸皮真厚!
高一七班的班花呗。切,我才不觉得她好看。
接着,就有初三的小女生组团杀上门来。
“苏学姐,警告你,我们早就约法三章,谁也不能对司南师兄出手。”
好狗不拦路。
苏千秋冷笑,甩出一个睥睨众生的眼神。你们约法三章,关我什么事?
初三小女生一招杀敌未果,相互对视一眼,气焰消下去半分,“就算要出手,还有周雨桐学姐在前面,你和她比,你算什么?”
苏千秋把头发一甩,一脸不屑。我和周那啥比不比,关你们什么事?再说,这周雨桐的,又是哪路神仙?
再击杀敌未果,却收获了一箩筐苏千秋赠送的白眼,初三小女生黯然撤退。
苏千秋心想,从今天起我一定要和那个什么司南保持距离才行啊,明明两个人一清二白,只是谣言起于愚者,再和这些傻不拉叽的司南亲卫队打交道,被传染蠢蛋病毒怎么办。
再说,苏千秋有更需要操心的事情。
四中走的是财大气粗路线,每年期末考试都会来个全级排名,第一名奖学金一万块,第二名八千块,第三名六千块,第四到第十名五千块,十一到三十名三千块。当然,国际班和升学班考试不同,自然是分别排名。啧啧,有钱呐!
苏千秋就是冲着这奖学金读的四中。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几两银子压袋,一个十六岁的女生凭什么独立生活。
她算了算,半年一万块,扣除每月八百块的房租,还剩八百交付菜米油盐和水电,再偶尔打一两份违法招收未成年少女的兼职,日子虽然紧绷绷,可是够洒脱够自在。
前提是她必须能拿到一万块的奖学金。那就只能……拼命学呗……
有些人很努力,却学无章法,往往铩羽而归;有些人很聪明,不用怎么努力,却能长期盘踞年级排名的前列。
苏千秋介乎两者之间,她信奉付出必然有回报,因而很努力。她也总是说到做到。
试问一个忙于生计的人,哪有空暇谈情说爱?
钱包里底气不足,对于同学放学后的各种邀约,苏千秋从来的答复都是“不去”,“没空”。
久而久之,苏千秋成了个没朋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