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亡人营
“呼……总算看到树了,那是树吧?”
“是的小姐。”
那其实只是一些露出在雪地表面的树梢而已。
“小竹竹你怎么一点都不兴奋?这个时候你的正常情绪,应该是兴奋才对。”
“但是小姐你也不怎么兴奋。”
“……算啦我是说一般人啦……”
“我觉得不一般的人物设定更适合我。”
“……你怎么还是那么酷啊小竹竹……”
少年小心地探着脚下的雪地,即便身手高绝异常,还是非常谨慎地走出每一步,直到来到一棵树旁,才停下来挖掘下,然后剥下两块长长的树皮绑在脚下。
女孩知道少年要加速了,赶紧将自己躲回了雪熊皮下。
少年右脚轻轻一撑雪地,左腿独立平衡,一下子就滑出去老远。
紧跟着右脚放下,换左腿一蹬,就这般在雪地里风驰电掣地滑行起来。
一路南行,雪原里的大树越来越高,越来越多,最后变成了一片连绵的巨大松林,不,林海。
天光就这样在向南的日子里,渐渐变得有了日出,日落,月升,月沉。
这天黄昏,天边几颗疏星挂起的时候,少年停了下来。
小女孩终于能从熊皮里冒出脑袋:“呼……可憋死我了,真臭。”
说完伸出小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竹竹啊,以后你要帮我带孩子的话,记得弄一个舒适一些的背篓。”
“小姐你自己都还是孩子。”
“是吗哈哈哈哈……一不小心又说漏嘴了……”
少年找了棵倒伏的大树,在树后的雪窝里把小女孩安顿了下来:“小姐你休息一下。我们的食物已经吃完了。”
“你要去寻找猎物?一身雪熊味,猎物早都跑远了吧?”
“不会,即使是雪熊,血腥味也表明它受了重伤。加之这里食物稀少……受伤的雪熊,同样会成为被猎食的目标。所以……狼群就在附近。”
“那怎么办?”
“嗯……狼肉应该也可以吃。”
天黑得很早,苍莽的林海雪原上,只有一棵倒伏的大松树后,才亮出那么点火光。
少年小心地将烤好的狼肉,送到裹得只剩一张小脸的女孩嘴边:“小姐你尝尝……”
小女孩艰难地咬下来一点点,皱着眉头:“不太好吃。”
少年自己也尝了一口:“可能是不太好吃。”
小女孩说道:“但不好吃也得吃,再来。”
少年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将狼肉再次送到她的嘴边。
两人吃过狼肉,少年说道:“明天应该就能找到融雪的山溪了,到时候给你煮鱼汤,味道可能会好一些。”
小女孩笑了:“谢谢你小竹竹。”
少年将小女孩搂在怀里:“睡吧。”
小女孩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少年就这样躺在冰冷的雪地上,女孩睡在他的胸腹间,身上盖着雪熊皮。
少年似乎在修炼某种功法,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却落不到他们身上。
天亮了,小女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少年的背上。
“小姐你醒了?”
“早上好五竹。”
少年还是在雪地上滑行,速度飞快。
“真想洗个澡啊。”小女孩嗅了嗅自己的身上,一副嫌弃的表情。
风已经没有那么冷了,积雪也渐渐变薄,偶尔在溪边,还会露出绿色的青苔。
雪水冲激的溪石上,站着一只蓝色的小鸟。
虽然天上还飘着雪花,但是鸟儿还是在歌唱,带着一丝倔强,一丝炫耀,似乎对自己能够来到这地方而自得骄傲。
“咦五竹,你看那只鸟,像不像神庙里那只?”
五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但它是真实的,我带你出来,就是想让你看看这个真实的世界。”
五竹没有说话,他其实什么都见过,真实的那种。
但是他没有说话。
“小竹竹,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五竹重新行走起来,没有回答小女孩。
“每个人都应该有最想做的事情,你也得有。”
“那就是……保护小姐。”
“不是说这个啦,是你自己,你自己最想要做的一件事情,一个心愿,心愿懂吗?”
“那就是帮助小姐完成你的心愿。”
“哎呀,你这还是被动模式,你再想想。一定要发自内心。”
“嗯……那等小姐的孩子出生,我好好保护他(她)。”
“啊?哈哈哈哈……好吧这也算小竹竹的一点点进步了……”
又前行了一天,将近傍晚时分,两人终于见到了人烟。
那是一个小小的村寨,房屋都是由原木搭建而成,门口挂着厚重的帘子,有一间大屋子,烟囱还冒着烟。
五竹似乎也松了一口气,今晚看来不用自己做饭了。
掀开帘子走进屋内,带入的风雪让屋子里的人都扭过头来看着他们。
这里好像是一个酒馆,很多人在喝酒,吃饭。
都带着兵刃。
五竹来到吧台前,将黑箱子和铁签放下。
“要点什么?”老板问道。
五竹看着四周,指着两个壮汉的桌子:“他们吃的什么?”
老板古怪地看着五竹:“他们吃的是北牢关过来的军粮——麦饼,腊肠,还有熏鱼。”
“那也给我们来两份。”五竹将雪熊皮打开,将小女孩抱出来放在吧台的凳子上:“还有烧点热水,小姐想要洗个澡。”
室内顿时传出哄堂的大笑声,一个粗鲁的声音笑道:“哈哈哈哈……小姐,要洗澡……哈哈哈哈……”
另一个声音喊道:“小子,你先弄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
五竹皱了皱眉,倒是那漂亮的小女孩晃荡着双脚,两手放在吧台的实木桌面上:“老板,请问这是什么地方?”
老板脸上似笑非笑:“这里是北牢天关流放地,大魏国内亡人,罪犯,流徒的聚居之所。”
“我大魏物华风宝,地大物博;百姓安居乐业,乐诵诗书……呵呵呵,那是指的天关以南。”
“可惜,这里是天关以北。这里的人,都是被大魏鄙弃遗忘之人,每年出关的流人,没有上千也有八百,而活下来的……”
小女孩皱着眉头:“难道就没有王法?”
“有啊,这些人不都是因为王法,才来到的这里?”
“到了这里,力量蛮横者,方是圣贤;卑鄙下作者,方是智者;拳头和刀剑……那便是王法。”
第三章吃人的世界
“那他们如何能吃到军粮?”
老板说道:“那是他们的本事儿,小店只管加工,不问来处。”
刚刚吃饭的壮汉站起身来:“小妹妹,你话太多了!今天大爷我心情好,箱子与熊皮留下,人给我滚蛋!”
说完伸手就要去拿箱子。
一支漆黑的铁签,如同一条毒蛇电射而出,然后瞬间收回。
大汉手捂喉头,蹬蹬蹬后退几步,鲜血从手缝中汩汩流出。
酒馆里众人皆是大惊失色,看似人畜无害的两个人,竟然如此心狠手辣,一言不合就取人性命!
同来的另一位大汉扑过来接住他的身子:“三弟!”
然后悲愤地狂呼一声:“你们去死吧!”抽刀便向五竹斩下。
漆黑的铁签再次闪出,划了个半圆,架住了大汉狂猛的钢刀。
大汉借力返身掠回,待要再次攻上时,却见酒馆周围的人,都用看妖怪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大汉待要询问,一开口却吐出一口鲜血,伸手一摸喉间,却是鲜血汩汩而出。
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含混的“你……”字,便腿下一软跪倒在地,然后扑倒在酒馆大厅当中。
整个酒馆雅雀无声。
五竹去将两人刚刚吃的那份饭食端过来,将还未动过那部分挑成一份,被动过的挑成另一份:“老板,麻烦热一下,谢谢。”
老板叹了口气:“吃白食?”
五竹想了想,又去两人身上,搜出一些银两,堆在桌面上,然后分出一半,推到老板身前:“麻烦你再烧些热水。”
老板看了五竹一眼,将银两收了,让小二将饭菜端了下去,对酒馆中的人说道:“劳驾你们,将屠氏兄弟抬出去。”
“我们来我们来……”食客们赶紧起身,七手八脚将两具尸首抬了出去,然后,再没有回来。
老板说道:“屠氏兄弟也是三品高手,算是关外难得的好汉。就这样没了……”
说完又送上两份饭菜:“这是送你们的,不收钱。刚刚那些银两,不光是热水,还有小店的清扫善后之费。这一节两位可要明白。”
小女孩说道:“老板,如果我们要入关,可有什么路子?”
老板抽了抽嘴角:“北牢天关,遇赦不还。要想入关,只有两条路。”
“其一嘛,身入军伍,额角刺字,投效上衫大人麾下,与雪域北蛮鏖战,凭军功出头。”
“其二嘛,得蒙北来神使宠召,成为随从,那天下间大可以去得。”
说完摇头:“你二人一个有残疾,一个太幼弱,两条路,似乎都行不通。”
小女孩点点头:“看样子你在这里倒是身份超然,你是谁?”
老板说道:“这酒馆本就是上杉大人的产业,想不超然都不行。至于我嘛……大魏锦衣卫招抚使沈重。”
“锦衣卫?不是密谍吗?怎么还如此招摇?”
沈重苦笑:“我招摇吗?再说这里也算大魏国土,锦衣卫在大魏国土之上,什么时候不嚣张不招摇?姑娘只怕是有什么误会。”
“那我们刚刚杀了二人,你不派人抓我们?”
“我刚刚也说了,北牢关外,拳头就是王法。“沈重不由得瞥了五竹一眼:”当然,兵器用得好,也算。”
说完拿起帕子开始抹柜台:“屠氏兄弟劫掠军方粮秣,上杉大人已经悬赏很久了,为何刚刚还能送军粮让小店做饭?为何还能在这里大咧咧地喝酒?那就是因为他们拳头够大,刀够快。”
“大人戎机倥惚,对这些事情,从来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养寇自重?”
沈重不答了,抹完柜台,有取过拖布水桶,去打扫厅中遗留的血迹。
吃过饭,洗了澡,换上了沈重送来的少女衣裳,女孩的秀丽姿容再次展现了出来。
不过她不会梳头盘发,因此都是五竹代劳。
沈重不卑不亢,就当这两位是来自己店中的客人。
直到五竹将雪熊皮递上来,沈重才放下手里的活计,取过来吹了一下,审视了吹出的毛漩,又翻看了一阵:“一点损伤都没有,上好的白熊皮,十两纹银可以收。”
“十两?”小女孩似乎有些不满意。
“亡人营里就这价,姑娘要卖得更好,我估计天关下能值百两。你们可以留着。”
“那还是卖吧。”
沈重去柜台翻出来十两银子,就是刚刚屠氏兄弟身上的一部分:“一路走好。”
待得二人出了酒馆,沈重才长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背心已经湿透了。
来到酒馆的阁楼上,拖出一个鸽笼,将手里一张小纸条塞进鸽子身上的细竹管内,打开窗户放飞。
然后回到楼下,打开白熊皮,写了一封信放进去叠好,叫来手下:“这个,送去给上杉大人。”
将事情做完,沈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坐下来慢慢思忖。
如今苦大师已然闭关,肖大人升锦衣卫镇抚司总管,协理京营。虽然不知两位在北边有什么际遇,但自己实在是位卑力薄,与大人物的因果,还是不要沾惹太深为好。
“不过凭借这番机缘,大概是可以调回京都了……”沈重低头看着水桶中微笑的自己:“所以这杯敬你,好运气。”
……
鸽子在天上向南飞,地上的人也在向南走。
“知道我为什么不阻止你吗?那个老板应该不是什么好人。”
五竹背着小姑娘:“我觉得还不错。”
“小竹竹你要知道,在这种地方能让你觉得还不错的人,一般都是最坏的坏人。”
五竹停了一下,似乎又宕机了一秒,然后继续朝前走。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会孤单了吧?因为你会生活在一个你不想要的世界里……”
“这个世界,不应该是这样……”
“我不喜欢它现在这个模样……”
“我更不想被它变成它的一份子……”
“小竹竹你知道吗?上次来神庙的两个人,他们吃过人……”
“那个神庙的和尚,还有镇抚司双营指挥使,都吃了人。”
“他们吃人是迫不得已的,还有那些被吃的人,也是被逼的……”
女孩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悲惘,充满了对生命的热爱与依恋,对苦难的同情。
第四章战清风
“不管是吃人的,还是被吃的,其实都是可怜人。那我们是不是该问一问——这个世界怎么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可怜人?”
女孩抬起头,看着远方夕阳的余晖:“我们是不是应该让它稍稍改变一下?小竹竹,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要帮我。”
五竹没有犹豫,虽然声音一如既往的冷冰冰:“嗯,小姐我帮你。”
女孩又高兴了:“小竹竹你真讨姐姐喜欢,来亲一个mua……”
天黑了,两人穿过松林,来到一条河边,五竹先点燃了一堆篝火,又用签子扎了两条鱼,在火上烤了起来。
女孩看着头顶浩瀚的星空:“真美啊……小竹竹,你有过心动的时刻吗?”
“什么叫心动的时刻?”
“嗯……就是你经历过的一生里,有那么一刻,让你觉得应该牢牢的记住,一辈子牢牢的记住。”
“不管岁月以后如何待你,当你回想起那一刻,你的心依旧会变得柔软与温煦,依旧会对命运让你拥有那一刻而满怀感恩。”
“只要你还回想得起那一刻,你的心,就还在,就还是满的。”
五竹扭过头,看向那个抱着双膝,一边抬头欣赏星空,一边习惯性胡言乱语的小女孩。
篝火在她纯净的双瞳里跳跃,那一刻,就好像天上的星星。
……
夜深了,篝火渐熄。
天气还冷,没有虫鸣和蛙声,只有风吹过松林的声音。
松针轻软,夜行人的动作也很轻缓。
五竹突然起身,朝松林电射而去。
夜行人想不到五竹如此机警,骤然暴退,低喝一声:“截住他!”
黑暗中,数枝羽箭飞出,有先有后,企图拦截五竹的身形。
五竹身形一挫,竟然从一只作势飞腾的鹰隼,化作一条贴地蜿蜒的毒蛇,去势丝毫不慢,却让几枝黑尾羽箭尽数落空。
地上松软的针叶暴起,干扰了暗夜深林中本已经模糊的视线,紧跟着一支黑色的铁签从纷乱的松针里探出,直指黑衣人的咽喉!
又是数枝长箭飞出,五竹身形一闪没入一棵树后,黑衣人狂呼侥幸,飞身掠出了松林。
身后林中闷哼声不绝,黑衣人知道自己隐伏在林中的暗手已经逐一毙命了。
这就是传说中天脉者的实力?!
松林外一里,五百黑甲骑军悄然肃立,旗枪上黑缨飘拂。
见到黑衣人跃出松林,数骑迎上,牵来一匹空鞍的黑色的骏马。
一支羽箭从松林中飞出,如一点寒芒,向着黑衣人背心射到。
一名骑士眼疾手快,抬枪格挡,枪头刚刚碰到箭杆,箭杆上蓄积的气劲便猛然激荡开来,瞬间将箭杆和箭羽炸得粉碎。
就连骑士手里的长枪都被震得向下一沉,闷哼一声,然后眼睁睁看着光光的箭头没入黑衣人的腰间。
黑衣人身形一震,飞身上马:“撤!”
数名武士交错掩护在黑衣人身后,紧跟着没入骑阵,由大军携裹而去。
黑黢黢的松林,重新恢复了宁静,如同围绕在河边的一道关隘,难以逾越。
……
天亮了,小女孩睁开眼睛:“五竹,我们怎么到河这边来了?”
五竹又在烤鱼了:“昨晚有些吵,我就搬到这边来了。”
小女孩问道:“他们来了?”
五竹摇头:“不是,是一队骑兵。”
“他们终于来了。”
五竹摇头:“小姐,信奉神庙的,都是苦行修士。神庙不会暴露在世人面前,也不会插手世俗。”
女孩也摇头:“但是我们已经来到了世俗,你本来也是神庙的人。”
“你也是。”
“我不是,你这样我要生气了。”
“不论如何,那些骑兵已经退走了,昨夜如果他们执意要攻击,我也只有护着你渡河,可是他们并没有,所以,他们应该和神庙没有关系。”
小女孩掏出一个本本:“这个我得记下来,情报的重要性。”
……
齐州节度使幕府,吕静正在给上杉虎包扎伤口。
昨夜松林里射出的惊天一箭,让吕静刷新了对个人武力的认知,也为自己顶头上司捡得一条性命庆幸不已。
哪怕被自己的铁枪带歪了轨迹,那枚箭头依旧在上杉虎身侧撕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
能从松林里全身而退,不能不佩服都指挥使事前的谨慎安排。
对付一个少年和一个女童,竟然在林中潜伏了十名夜枭!
很幸运,也很不幸。
幸运的是救得都指挥使一条命,不幸的是,十名夜枭,怕是都回不来了。
帘幕外响起脚步声,一名儒装汉子掀开帘幕走了进来。
两人连忙起身:“参见大帅。”
汉子扶住上杉虎:“赶紧坐下,伤势如何?”
上杉虎说道:“若非吕指挥出手,属下怕是不能回来缴令了。”
汉子便是当今大魏名将,齐州节度使战清风。
五千骁骑刚刚扫荡了北部蛮族王庭,安定了大魏西北半壁。
第五章苦荷
战清风点头:“上杉,你将昨夜遭遇细细说来。”
上杉虎将昨夜情形讲了,最后说道:“此子武功高绝,那小女孩更是连面都没露。属下猜测,天脉者的传说,的确是真的。”
战清风摇头:“传说中的天脉者,乃是神庙行走在世间的使徒,出入自有迎送。”
“而此子突然出现在极北,出手便是人命,做派与大魏天庙记载的使徒截然不同。”
“不过这些事情,本就不是我们能够干预的,只要他们不从北牢天关进入大魏,我们就算是守土有功。”
上杉虎眉头紧皱:“大帅,得罪了武功如此高绝的少年,会不会……”
战清风笑道:“与其相信个人战力的高绝无伦,我更愿意将一身安危,托付给你,给吕指挥,给五千虎贲,给十万袍泽。”
“如果我连这点都不相信不愿意,我还有什么脸做你们的统帅?”
上杉虎感动不已:“大帅……”
“人力有时而穷,哪怕这世上真有什么神庙天脉者。”战清风拍了拍上杉虎的肩膀:“所以陛下命苦荷与肖恩寻求长生不老之药,这本身就是乱命。”
“这是想满足自己的虚妄,却暴露了自己的软弱。”
“上杉,赶紧养好伤势。如今寻药之事已然传遍诸国,我们大魏的麻烦啊,只怕才刚刚开始……”
上杉虎和谭武连忙躬身称是。
战清风站起身来,目光幽邃:“陛下这些年,对军方肆行打压,各位做事的时候,也须得小心……与那锦衣卫招抚使谈妥了?”
上杉虎捂着腰:“五年冷板凳,坐一个热中之人,火候到了,自然就熟了。”
战清风点头:“那你休息,今日的巡查,我去。”
……
北牢天关外一处山谷,苦荷还是一身朴素的绨袍,神色依旧那么悲悯。
战清风来到他身前:“恭喜了,这一步过去,你便是我大魏国师。”
苦荷双手合什:“还差临门一脚,半步宗师而已。”
战清风说道:“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出动骠骑拦截,令他们折而东去了。”
苦荷说道:“神庙来使,要求阻止其继续向南,有劳节度使了。”
战清风叹了口气:“苦荷,何苦……就算你踏入宗师之境,成为天下武功第一人,又能怎样?”
“还是没有脱出心里的枷锁,你的心头,还是死死压着一座神庙。”
苦荷双手合什:“心中没有信仰和光明,与草木禽兽何异?”
战清风问道:“可如今你的心中,还有信仰和光明吗?”
苦荷低垂着眉头:“坚持与梦想的破灭,最痛苦的人,其实是我。”
“他们都以为我在闭关,在精研武功,其实并没有。”
“我只是在思索,大陆上苦修士们,今后的出路在哪里?”
“那你这是想明白了?”
“你刚刚说得对,我的心头,还死死压着一座神庙。”
苦荷抬起头,眼神里精光湛然:“如果真实的神庙并不如心中的那座光明慈悲,那为何不用心中的那座,来替代它?”
“当我的脚踏进神庙的那一刻,我方才领悟,神庙其实不在大雪山外的极北沉渊,那里,只是一具衰朽的陈蜕。”
“神庙,是从我心里长起来的,它一直就在我心里。”
苦荷再次对战清风合什行礼:“神庙之衰,乃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势必影响到大陆诸国的方方面面。我乃方外之人,战家今后该如何作为,一切都得有赖你了……兄长。”
再施一礼,飘然而去。
看着苦荷渐远的背影,战清风嘴角扬起一抹微笑:“可你从来都不是方外之人啊。从来都不是……我的弟弟。”
……
北魏军方的夜袭,至少表明了一种态度,就是大魏北境防卫力量的指挥者,不希望小女孩和五竹进入。
于是五竹背着小女孩,在接近北门天关的时候折向东方,那里有一条古称玄水的河流,可以通往东洋。
虽然北魏疆域全图上,这条河被划为北魏的内河,将玄水以北的大量冻土,也算作自己的领地,但那只是钦天监地理司那群小官僚们,为满足皇帝的妄自尊大,而设计出来的精巧马屁罢了。
实际上,玄水以北未设州置,亦无驻军,只能算是北魏实际控制疆域以外的蛮荒地带。
倒是有不少猎人团体和采药人,贪图那里出产的好皮毛和名贵药材,冒险建立了一些村落,作为临时落脚点。
这里同样是化外之地,除了有北蛮,亡人,流寇,甚至还有通过海船冒险前来寻觅财富的东夷人。
长白村就是这样一个村落,粗放,野蛮,喧嚣。
管理这样一个村子,让萧世行费了不少的脑筋。
村中今日来了四个人。
四名苦修士。
苦修士,据说是神庙在世间的遗留,他们长年行走在尘世中,以修砺身心。
世人多信神庙,但这千年以降又有谁真的见过?只是那些苦修士在各地传道,比乞丐活得还要可怜。
至少在这极北蛮荒,在萧世行眼里,他们比乞丐活得还要可怜。
他们走错了方向,他们应该去的是南方,去行走在权贵豪强们的眼皮底下,用貌似充满哲理的话语,打动那些伪装成已经被他们打动的达官贵人。
然后贵人们会笑呵呵的随便打发他们些什么,借此来装点自己,表示对这世间,对这些乞丐一样的民众,还有那么一点点同情之心。
然而萧世行不需要,因为这里是冻土。
即使在这么个小小的村子里,他要宣示给其它人的,也是财力,武功,权谋,以及严酷。
同情心在这茫茫千里的林海雪原中,是比千年人参还要稀罕的奢侈品。
奢侈到所有人都不应该拥有。
所以当萧世行将四人恭恭敬敬地请到大通房里最好的位置就坐,又恭恭敬敬地将锅里的肉汤端到四人身前,还特意在每只碗里加入一块骨边肉的时候,绝不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过的同情心,更不是对神庙播撒到世间的光辉心存景仰。
第六章他的神灵
只是因为苦修士在这里太少见了。
对于衣不蔽体蓬头跣足的人群来说,冻土严寒的气候,本身就是天然的拒绝。
而在林海雪原里还能光得起脚,这份奢侈绝对值得所有人敬畏。
萧世行眼睛很毒,这也是他能管理这个村子的本钱之一。
四个赤足苦修士有老有少,他一眼就能判定,最年轻的那个,才是其余三人的领袖。
三位年长修士都是麻衫,形容枯槁,只有最年轻的那位,穿着一件说不出材质的立领白袍,就连款式,也与大陆诸国的习惯有些不同。
皮肤也白皙细腻,如果配上一双上等的麂皮靴子,便是放到京都,也不能不说是一位浊世佳公子。
最年长的那个老修士,从包裹中取出四个干硬的面饼,首先分配给白衣少年,然后才分配给两位中年修士。
看到白衣少年拿着面饼端详,老修士说道:“上使,这是面饼,冻得干硬了,需要泡发过后,方好食用。”
说完又觉得自己应该补充一下:“今日之后,就只能用它充饥了。”
少年修士点头,话语中缺少韵律,因而显得有些古怪:“你们做,我看。”
老修士带着其余二人完成了仪轨,将面饼掰成小团泡到肉汤里。
少年修士便也跟着照猫画虎。
萧世行一直在暗中观察四人,对自己之前的恭敬暗许了一声。
四个人动作的节奏精准异常,每个动作的间隔时间,每一个面团的大小,几乎都完全一致。
萧世行可不会认为,这是因为面前四人将肉汤泡面饼吃得太多,才练出来的手艺。
四人吃完了汤饼,老修士向萧世行招手,示意他过来。
萧世行和颜悦色地上前:“四位上师,都吃好了?”
少年修士用澄澈的目光看着他:“问你打听两个人。”
萧世行笑得更加卑微:“您说。”
少年修士问道:“一个少年,与我差不多大的少年,以及一个四岁的小女孩。”
……
一架简陋的木筏,在玄水上漂流。
木筏的前方,横放着一个黑色的大箱子,小女孩坐在箱子上,看着木排下清得不能再清的河流。
五竹站在木排后面,用一根长长的木桡控制着方向,黑色的铁签,就插在他身侧的原木上。
“这条河其实很清啊,为什么会被叫做玄水?”小女孩问道。
“可能是周围环境都是白色的缘故吧,让它的颜色看起来有些发沉。”
“是吧?哇,水里面好多鱼。”
水里的确很多的鱼,一两尺长,褐色的身体上密布细小的黄白色斑点,鱼群正拥挤在一起,努力地逆流向上。
“这么冷,它们到这里来做什么?”
“去上游,产卵。”
“为什么要跑到冰河里来产卵?”女孩看向碰撞着木排的细碎浮冰:“做父母的,这么残酷。”
“因为这样它们才能保证后代的强壮。”
“……”
两岸的松树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水边不时有麋鹿或者野猪在饮水觅食,见到木排上的两人,似乎也不怎么惊惧。
“小竹竹,你说我是不是也该学学武功?”
“那就学。”
“可是我以后肯定会很忙的也,而且我也不见得能学好。”
“与其将时间浪费在不擅长的事情上,还不如腾出更多的时间,去做自己擅长的事情,对不对小竹竹?”
“那就不学。”
“那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我会让小姐遇不到坏人。”
“哈哈哈哈……小竹竹你真是太酷了……”
然后小女孩认真地给五竹定性:“你以后肯定成不了一个合格的家长,所以我的孩子不能管你叫爸爸。”
结论很古怪,回答更直接:“小姐,首先你得有个孩子。”
“说得也对哈……”
……
积雪深厚的松林中,四个修士在跋涉。
老修士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上使,我们为何要寻找那两人?他们到底是谁?”
白衣少年看着远处的山脉下的河流:“是守护者……和神灵的后代。”
苦荷双手合什,目光看着地面:“守护者不该听奉于神灵的后代吗?”
“神灵的后代已经失去了命令守护者的资格。”
“从神灵毁灭了自己那一刻起,从神灵的后代需要由守护者来守护那一刻起,从……创世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失去了资格。”
老修士颤抖着嘴唇:“神灵……毁灭了自己?”
“对,他们追求了过多不该拥有的力量。”
……
长白村,如今已经成了一片废墟。
一个人从村外行来,看着还火光未熄的大通店:“出来吧,我知道你没死。你没这么容易死。”
来人正是北魏最大的密谍头目,锦衣卫的实际执掌者,魏帝最得力的暗黑鹰犬——肖恩。
冒烟吐火的大通店里,没有动静。
肖恩一扯嘴角,又向前踏出一步:“还真有耐性。”
一道残垣突然炸开,土块砖石,甚至带火的木头,齐齐朝着肖恩飞去。
肖恩神色未变,左手未动,只用右手将袭近身周的杂物随意击飞。
土块木石和烟火中,一道黑影纵跃而起,如同暗林里伺机掠出的猎隼,手中乌黑的匕首向着肖恩的心口奔至。
肖恩右手一错,架住黑影手腕,左手成钳,狠狠抓向黑影腰肋!
黑影猛然抬腿,在空中用膝盖挡住肖恩左手,紧跟着大腿一弹,借势弹回大通店残垣之后。
肖恩拍了拍手,丢掉手中的碎布,笑着寻了一块大石头坐了下来:“妙极,真是妙极。”
“我大魏压制周边诸国多年,一直以为北疆极寒,无需后顾。”
“想不到,庆国还有你这样的人才。”
残垣后默不作声。
“你这圈子绕得可忒大了一些,从南庆越海,过东夷,逆玄水,来到这里建立密谍处……我是该佩服你的心思诡秘呢,还是更该佩服你的毅力非凡呢?”
残垣后依旧默不作声。
“或者更应该佩服你的手段狠辣——短短两年,就能在这种地方站稳脚跟,成为我大魏背后的一根毒刺!”
“出来聊聊吧,我知道你不叫萧世行,更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老成粗犷。你姓陈,南庆人,祖籍……应该靠近东夷的汉州?还是澹州?”
残垣背后,响起了暗哑的笑声,中间夹着着被浓烟熏到的咳嗽:“咳咳……肖大人,你不该来的……”
“为什么?”
“如果是魏帝的命令,那应当是三方联合行动才对……咳咳咳……如今北魏军方,天庙,锦衣卫,欺隐君上各行其是……你的国家在我眼里,已经快要烂到根了……这消息,比你们突然出现在这鸟不生蛋的极北,似乎更有价值。”
肖恩出奇地没有反驳。
“肖大人,你也的确很厉害,利用天庙,不费吹灰之力就断送了我两年的辛劳……我也很佩服你。”
肖恩看着大通店的火光:“我只关心,你是如何逃脱天庙高手剿杀的?说出来,投靠大魏成为密谍,我饶你不死。”
“呵呵呵……我等了这么久,就是等肖大人的到来,让我证实心中的推断。至于我是如何逃脱的……这就告诉你。”
肖恩神色大变,猛然腾起,扑入大通店内。
灶台边的大水缸里,水花还在荡漾,却没有了人影。
这口水缸,其实是一条通往玄水的水井。
肖恩捡拾起水缸边的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六个字——“这一局,算你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