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仕道这么一声喊,宋军将士郁闷的想要吐血。
话说方天画戟这种兵器,现在哪还有人会用?
即便有,城破之时大家各自逃亡,谁还会带着那种笨重的兵器?
无可奈何之下,宋军都头将唯一完好的那条步槊塞在吕仕道手上。
吕仕道再次皱眉,似乎对这种轻飘飘的兵器感到有些不满。
没有再说什么,吕仕道飘然离开十几个宋军的防御圈,朝着那些蒙古武士飞快迎了上去。
同袍们在后面看得心惊肉跳:这厮身上还穿着书生的短袍,身板看起来飘逸有余、力量不足。
这舞文弄墨的书生,若是与蒙古鞑子当面厮杀,怕不是一刀就被鞑子结果了?
眼看一个蒙古武士狞笑着高高举起弯刀,众人已不忍心再看。
然而吕仕道单手持槊,他毫不费力的挡住弯刀,左手朝着那蒙古武士脸上一拳。
“噗”的一声闷响,这一拳劈面打在蒙古武士的鼻子上,竟将那蒙古武士脸面打得整个凹陷进去!
郭医官隐约还听到咔嚓一声脆响:吕仕道这一拳,竟打的蒙古武士颅骨开裂。
那蒙古人仰天倒地,尚未死透的身子犹在不停抽搐。
吕仕道看也不看那名蒙古武士,他双手持槊,快如闪电的朝着第二名蒙古武士刺出。
那蒙古武士没想到同伴那么无用,居然会被南人一拳打死,所以当吕仕道一枪刺来,他竟是连闪躲的念头都没有,就被长长的槊尖刺中喉咙!
步槊的弹性不如马槊强,但槊尖的枪刃更大更锋利,这一枪下去,蒙古武士的咽喉几乎被扎断,顿时气绝身亡。
而这一刺之间,吕仕道已经感觉出来:手中的武器虽然不如方天画戟那般沉重,但韧性和弹性极好。
吕仕道反手抓住步槊的尾端一拉,将长长的槊杆掰成了弯弓一般的弧形。
随后,吕仕道放开槊杆,猛然回弹的槊杆扫在一名蒙古武士的腹部,顿时将他打得向后摔了出去。
剩下的几个蒙古武士又惊又怒,他们挥舞着弯刀大声吼叫着,从不同方向围攻吕仕道。
吕仕道冷笑着挥舞长槊左右突刺,宋军的制式步槊虽不如马槊那么长,但却比蒙古武士的弯刀却长了三倍有余,吕仕道将一条步槊舞开,那些蒙古人被他杀得连连后退,转眼间又刺倒了两人。
宋军士兵们看得呆了:吕主簿莫非是战神附体,否则为何变得如此骁勇善战?
“还看什么?”宋军都头最先反应过来:“赶紧帮着杀鞑子!”
目瞪口呆的宋军士兵如梦初醒,同袍们举着刀枪冲了上去。
甫一接战,体力疲敝的宋军就被强悍的蒙古武士砍伤了一人。
那都头看着胳膊受伤的同袍暗暗心惊:鞑子的战力如此强悍,吕仕道是怎么支撑下来的。
被蒙古武士围在核心的吕仕道长槊吞吐如电,转眼又刺死两人。
剩下一名蒙古武士再没有了先前的狂妄勇猛,他脸色如土转身就跑。
吕仕道从地上拾起弓箭,遥遥朝着那名蒙古武士背后一箭射去。
那支白翎羽箭流星般朝着蒙古武士飞去,听到风声的蒙古武士连忙扭头闪身躲避。
“噗”的一声闷响,那支箭正好射在蒙古武士的眼眶上,敦实矮壮的蒙古武士哼都没哼一声,便滚到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山野间的小道路恢复了安静,只有被槊杆打伤的蒙古武士还倒在地上呻矜。
吕仕道随手将木弓丢给刘四,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不禁皱眉。
先前吕仕道那一拳,虽然将蒙古武士的颅骨打碎,但他自己手背上也是一片血肉模糊。
郭医官背着药箱快步走过来:“吕主簿,我帮你看看?”
此时的吕仕道比先前清醒了许多,他从那个文弱书生的记忆中得知,这个女子是郭夫人身边的侍女郭香,精通医术,尤擅跌打损伤、刀剑创口一类的救治。
郭香用纱布擦了擦吕仕道手背上的血,然后用带有雄黄和盐巴的清水淋在伤口上。
一股强烈的痛疼从手背上传来,吕仕道面无表情,但手背上的筋络不由自主的绷紧了。
“这具身体还是有些瘦弱了吧?”郭香一边给吕仕道包扎伤口,一边低声说道:“夺舍重生这种事情,我听黄岛主说过,岛主爷爷说,各种方物志和书籍上,对这种事情多有记载。只是吕仕道公子是个文弱书生,他的躯体可经不起将军这般折腾。”
黄岛主?
吕仕道依稀记得,黄岛主是郭夫人的父亲,据说武道修为极高。
郭香继续说道:“将军不可急着冲锋陷阵,先要将身体锤炼到坚固强壮的境界,然后才能发挥出将军全部的境界修为……”
刚从沉睡中苏醒,终于有人相信自己的身份,温侯的心中多了几分感激和亲近,他默不作声的看着郭香,心想这就是如今的女子吗?
眼前的少女,比当年的精致许多,身形骨架小巧,皮肤白皙细腻,她身上虽然穿着沾满血污的医官短袍,但依然掩盖其秀美温柔的容貌气质。
很难想象,这样美丽温柔、聪敏能干的女子,居然只是个侍女——当年将军府的那些侍女,不但笨手笨脚,而且还一个个胆小如鼠,连跟自己说话的勇气都没有。
想到这里,重生的温侯哂然一笑:罢了,当年敢和自己说话的男人也没几个。
却不知道陈公台、张文远、高伯平这些昔日下属,是否也能从血狱中重见天日。
……
吕仕道在呆呆出神,这边的宋军都头武通达已经清点完战果了。
这一支蒙古斥候总共九人,被吕仕道射杀两人人,刺死六人,除了那个被槊杆扫倒的蒙古武士之外,全都是吕仕道一人杀的。
看服色,这九人中还有一名十夫长。
格杀八人、生擒一人,论战功的话,吕仕道可以连升三级了。
武都头的心里暗暗叹息:可惜吕仕道不是军籍,否则此时的品阶已超过自己了。
武通达侧头看了看傲然站立的吕仕道,心里充满了矛盾:如此战功、如此英勇,自己还要拿他当逆贼亲族对待吗?
武通达看了吕仕道一眼,而对方似乎心有所感,立刻眼神凌厉的瞪了回来。
武通达心里暗叫一声天爷,看这厮高傲霸道的眼神,只怕自己若敢啰嗦半句,吕仕道就能生撕了自己。
但自己捉拿逆贼亲族的事情,离开襄城时有不少人看到,只怕是瞒不过去的。
武都头苦着脸来到吕仕道面前,他向吕仕道行了个礼说道:“吕主簿,先前多有得罪了。”
吕仕道哼了一声,他拿着那条步槊冷眼看着武通达,眼神中的煞气让武都头又是一脑子冷汗。
武通达战战兢兢的问道:“吕主簿,如今襄阳城破,鞑子大汗精于兵法,想来会派出不少追兵,吕主簿跟我们一同前往鄂州归伍待援,你看如何?”
鄂州?
吕仕道双眉紧蹙,在那个文弱书生的记忆中回想着有关的山川地形。
片刻之后,吕仕道摇摇头说道:“鄂州去不得!”
武通达一脸茫然:“为何去不得?”
吕仕道用槊尖在泥土上画了一个简单的“人”字形地图:“那些异族人得了襄樊重镇,必然沿江而下,直取鄂州、江州一带,鄂州若是被攻陷,大汉东南与西南的水路联系便会被切断,届时西蜀的丰厚粮草便无法迅速运到京师。”
吕仕道说话的时候,又是大汉又是西蜀,武通达听得颠三倒四,但也算是勉强明白了吕仕道的意思。
武都头打过不少仗,手下最多时也有过近百名步卒。
但武通达不是个有主见的人,他唯唯诺诺的点头同意了不去鄂州。
只是,武通达忍不住好奇的询问吕仕道,若不去鄂州,那该去哪里比较好。
“去江……”吕仕道说了半句,忽然瞪眼喝道:“你管我去哪里?!”
武通达吓得一缩脖子,心里暗暗叫苦:走丢了犯人只会被责罚,可自己要是再跟吕仕道啰嗦,只怕当场就要被杀死。
罢了,不管这吕仕道去哪里,自己就跟着他去吧。
而吕仕道的心里也在盘算着……
当年的战神吕布,天下虽大,却无处可去。
如今的温侯重生,天下更大,却不知去哪。
吕仕道沉思片刻,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或许在那个文弱书生心中,还残留着一点点对大宋皇帝的愚忠,但这些微弱的情绪,轻易就被吕奉先压制下去——以当年大汉飞将军的性格,且自去招兵买马、制霸天下就是了,谁愿意去管他那偏安一隅的小朝廷。
但是,吕仕道的记忆中,这些年除了江南之外,天下各地战火不断,无数大汉子民死于异族人的铁蹄之下,动辄就有整座城市被异族人屠灭。
异族铁蹄所过之处,官吏百姓十不存一,其情其景,比三国混战的时候还要更加凄惨。
而吕仕道的灵魂深处,更有陈公台字字血泪的喊声:“奉先,得军心者得天下!得民心者得天下啊!”
吕仕道看了看武通达和刘四等人,这些宋军士兵一共十三人,一个个衣甲残破、疲惫不堪,其中一半人没有兵器。
除了胳膊受伤的那个宋军外,另外还有三个伤兵。
加上吕仕道和郭香,也才区区十五人而已。
吕仕道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想不到当年拥兵十万的温侯,如今身边只有十三个兵卒了。
沉吟片刻,吕仕道终于开口说道:“如今天下大乱、国运衰微,但也是群雄纷起之时,我愿带你们十三人抗击鞑虏、拯救苍生,但若想跟着我一起逐鹿天下,你们需发誓效忠于我……否则的话,趁早离去吧!”
十三名宋军士兵面面相觑。
如果不是先前吕仕道杀敌神勇,同袍们都会觉得这厮彻底疯了。
郭香倒是毫不犹豫,她屈膝向吕仕道行礼,用柔弱清爽的声音说道:“小女子郭香,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武都头愕然,心想吕仕道这家伙什么时候又成了将军了?
郭香轻声向众人解释道:“大宋危难,神人天降于吕主簿身上,大家跟着他一起,定能驱除鞑虏、保国卫民。”
神人附体?
武都头看了看周围的同袍,大家的眼中也是难以置信。
自古以来,鬼神之事从来虚无缥缈,光凭着郭香这一句话,实在难以作为证据。
但自从大宋立国以来,关云长显圣玉泉山之类的神迹便层出不穷,而吕仕道若不是神人附体,怎么可能一下子变得如此骁勇善战?
而在武都头的心里,更是希望真的有战神下凡,守住大宋的一方平安。
以武都头为首,众人稀稀拉拉的说道:“既然如此,我等愿追随将军。”
“愿追随大人鞍前马后。”
见众人愿意跟随自己,吕仕道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
不但没有喜悦,吕仕道反而语气森冷的说道:“今日我收诸君为属下,当世事无常,他日若是有人背叛于我,该当如何?”
其他几个士兵感觉到吕仕道口吻中的煞气,顿时不知所措。
而武都头到底是见过点世面的,他小心翼翼的问道:“吕主簿的意思是,若要我们绝对效忠于你,即将有朝廷的命令,也不必理会?”
吕仕道点点头:“没错,我正是此意。”
在场的宋军士兵除了一个叫林悦的枪兵外,其他人全都勃然大怒:“逆贼,居然说出如此悖逆的话来!”
“你这无君无父的狗贼,赶紧束手就缚!”
吕仕道冷笑着将长槊斜举起来:“若要杀我,尽管放马过来。”
众人吓得一缩脖子,叱骂的声音顿时停了。
不过很快,同袍们又把呼喝怒骂集中在林悦身上:“林悦,你莫非要跟他同流合污?!”
林悦,这个拿着半截子长枪的伤兵,他满不在乎在旁边看热闹,对吕仕道这个逆贼没有半句呵斥。
众人不敢对付吕仕道,但却不肯放过林悦。
面对众人的责问,林悦毫不介意的笑道:“你们愿意效忠那昏君便尽管去吧,我要跟着吕大人鞍前马后,没准将来能飞黄腾达呢!说不定等那偏安江南的朝廷垮台,我还能跟着这位吕将军弄个开国功臣当当。”
武都头颤声说道:“林悦,这等诛九族的话,你居然敢说得出口?!”
林悦丝毫不惧,他笑眯眯的摊开手:“我无父无母、孤身一人,哪有九族给你们诛杀?再说了,各位摸着良心想想,那样的皇帝值得你们效死吗?”
想起临安城的那位皇帝,武通达和其他宋军一时语塞,竟无法反驳。
如今的大宋皇帝赵禥,无论朝廷如何美化,不如百姓如何歌功颂德,都难以将这个皇帝列为明君。
因为这个皇帝不但是身份最卑微的宫女所生,而且在娘胎里受了堕胎药物的影响,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
赵禥原名叫做赵孟启,这位皇帝登基之后,整日里沉迷酒色歌舞,据说一日临幸的宫女多达二十余人。
如此荒唐的皇帝,朝政军政自然是无法指望了——襄樊被蒙古鞑子围攻数年之后,皇帝才知道消息,却依然迟迟派不出援军来。
若说鞑子凶猛、官军无法入援,那也不尽然:当年三千多江北义士来襄阳救援,还不是照样重开了鞑子的包围顺利入城?
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廷,诚如林悦所说,丝毫不值得期待和效忠。
只是像林悦这样公然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武通达命令士兵们收起武器,他愁眉苦脸的说道:“吕主簿,郭医官,既然诸位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不等吕仕道回答,武都头又抢着说道:“吕兄弟对我等有救命之恩,今后我们回到鄂州,只说你是趁乱离开了,绝不会偷漏仕道兄弟的行踪。”
吕仕道微微点头:“既然如此,你们去吧!”
武通达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幸好这吕仕道没有起了杀人灭口之心。
否则,以这十二个疲惫带伤的宋军,还真不够吕仕道杀个痛快。
“武通达!”
宋军的武都头带着手下刚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吕仕道的声音。
武都头全身一震,他苦笑着回头问道:“吕兄弟还有什么指教?”
“半月之内,那些鞑虏必然乘胜南下鄂州……”吕仕道郑重说道:“你此去要多加小心,一路之上恐怕会经常有鞑子的斥候出现。”
武都头有些感动,他向对方道了声谢,然后带着残兵快步离去了。
吕仕道看着那一行宋军的背影,他忽然大声问道:“说吧,你们为何要留在我身边?莫要以什么鬼神附体的理由来搪塞我!”
林悦张了张嘴想说话,郭香已经抢先说道:“郭香只希望将军能带领我们结束这乱世,保护大江南北的华夏子民不受异族欺凌。若是将军能救万民于水火,就是让郭香亲手去杀死那昏君,郭香也在所不辞。”
郭香说话的声音柔弱,但语气却是斩钉截铁,说出来的话,更是能让那些所谓的忠臣义士目瞪口呆。
而郭香的话,更是在吕仕道心中撞起一片心痛与凄凉。
当年陈公台循循劝诫自己要顺应民心,与郭香的话何其相似?
吕仕道点点头,他转身向林悦冷冷问道:“那你呢?!”
“我?我只想杀鞑子罢了……”
林悦苦涩的笑了笑,他拄着半截短枪说道:“我先祖是逆贼,招安后依然被他们当做逆贼,我父亲在江北落草为寇,前些年我随着义军一起前来救援襄樊,却不想依然被人当做贼寇来看待……”
说着,林悦挥舞半截短枪厉声喊道:“我曾祖是八十万禁军教头、梁山泊马军五虎将、已故忠武郎林冲!我祖父林克,随辛弃疾麾下五十六骁骑闯营,他手刃金兵三十余人,生擒叛徒张安国,最后却和辛稼轩一样郁郁而终!我林家为大宋血洒疆场,他们为何视我为贼寇!”
林悦声嘶力竭的叫喊着,声音在旷野中宛如厉鬼。
林悦喊了几声,他哽咽着说道:“这狗屁朝廷,这无耻昏君,我想留在襄樊好好杀鞑子,他们却不派援军,不给粮草,眼睁睁看着襄阳失守……”
吕仕道淡淡看着林悦,眼神中多了几分怜悯。
当年名扬天下的吕温侯很难理解林悦的痛苦,却从他眼中看出那真切的悲哀和不甘。
林悦擦了擦眼泪,他脸上又露出那副万事不萦怀的古怪笑容:“我看得出来,你这厮是个心狠手辣的混蛋,但你只要能带着我驱除鞑虏,我林悦便死心塌地跟着你!”
说着,林悦右手抓着短枪的锋刃,在手掌上重重一拉:“只要将军能保国卫民,我林悦若有半点悖逆之心,让我死无葬身之地!林某效忠之心以血为誓,天地为证。”
林悦将右手一挥,掌中的鲜血洒向天空,然后落在地上。
郭香默不作声的上前给林悦包扎伤口,而吕仕道在林悦肩膀上重重一拍:“自今日起,你们便是兄弟!”
吕仕道长着一副俊秀的书生模样,而林悦饱经风霜,看起来已有三十多岁,但林悦莫名感到,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书生,竟像是经历过无数生死、阅尽了无数沧桑的长者。
三人将蒙古武士遗下的弓箭拾了一些回来,而经验老道的林悦更在树林深处找到了十几匹蒙古马。
这些马,原本是属于蒙古斥候的,除了速度较快的骏马外,其余几匹驮马的背上装着不少给养,清水、干粮、腌肉、奶酒,乃至毛毯、草料之类的东西一应俱全。
有这些给养,吕仕道等三人十几天的吃喝都不用发愁了。
林悦喜滋滋的整理着给养:“多亏了将军神威,吓得武通达那老东西灰溜溜的逃命,否则这些吃食可落不到我们手里。”
吕仕道嗯了一声,他低头看着马镫,眼中闪过一丝异色。
当年曹贼麾下的骑兵虽少,却能以一当三甚至以一当十,听说靠的就是这小小马镫。
吕仕道脚踩着马镫翻身上马,他在林间纵马缓步疾行,只觉得有了这东西,马上发劲的力道又强了几分。
林悦看着吕仕道纯以双腿控马的娴熟技巧,不禁目瞪口呆——大宋缺马,逢战皆以步卒为先,所以马术高超的人很少。
而吕仕道在林间这么灵活趋退前进,别说是普通宋军士兵,只怕军中骁将也没他这么高明的马术。
林悦不信鬼神,但此时对郭香的话倒有了几分将信将疑。
先前捉拿吕仕道的时候,林悦是动了手的,而且还趁乱踹了这俊秀书生一脚。
那时的吕仕道手脚绵软无力,轻而易举就被宋军士兵拿下了。
而如今的吕仕道虽然还是那副文弱的模样,但顾盼之间满是豪气,哪里还有先前的书生样儿?
林悦在前面引路,吕仕道和郭香跟在后面,但因为郭香马术不精,林悦又要照看其他的驮马,所以三人行进的速度颇慢。
……
走了半个多时辰,三人离开这条林间小路之后,只见一伙穿着宋军服饰的人正在路边休息。
襄阳城破,宋军主将投降,剩下的忠义之士有的英勇殉国,有的拼死突围后,却因为缺乏马匹和兵器,被蒙古斥候追上一一杀死。
真正能够逃出生天的,通常是运气特别好,或者找到船只顺流而下,或者熟悉附近的山野地形,能够像武都头这样的老卒那样,一头扎进崎岖的山林间挣扎求生。
而眼前这些“宋军”,显然只是披了一层宋军的衣服……
那十几个人衣甲上沾着血迹,盘踞在道路边左顾右盼,为首的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
这名头目身上穿着县尉的服饰,脚下却踩着文官的官靴,手里不伦不类的提着一柄蒙古弯刀。
人群边上插着一支破破烂烂的旗帜,上面写着“襄樊义军”。
显然,这是一群穿着宋军服饰的盗贼,正在路边上等买卖。
但襄樊被围七年有余,能逃走的百姓早就逃了,在这道路上经过的,只有一些蒙古斥候、小股宋军或者商队。
这群盗贼应该是不折不扣的悍匪,无论是宋军、鞑子还是商队,只要有便宜可占,这些人便会扑上去狠狠咬上一口。
只是此地位于襄樊东南方上百里,蒙古人无暇清剿此地,而大宋的官吏和地方厢军早已逃离了这片土地。
看见一小队马匹从岔道上走来,那名头目顿时两眼发光,他向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十几名盗贼立刻四下散开,隐隐对吕仕道等人形成包围之势。
而更远处,影影绰绰有七八名盗贼出现,他们或在山坡上瞭望,或隐藏在大树或灌木中,不停朝这边发出唿哨声。
吕仕道饶有兴趣的看着那些盗贼,心里有些感慨:一千年过去了,盗贼宛如原野上的蒿草,依然顽强的存活在这世上。
只是这帮盗贼的精气神,比当年的黄巾贼可要强多了。
林悦也丝毫没有慌张,他笑着向吕仕道打趣:“这些贼人令行禁止、行动有序,跟咱们大宋的士兵还强了不少,将军可有意收服他们?”
吕仕道点点头:“正有此意。”
这回轮到林悦惊讶了:“将军居然不嫌弃他们?这些可不是义军,这些是真正杀人越货的强盗呢。”
“没什么好嫌弃的,”吕仕道用颇为欣赏的目光看着那些盗贼:“他们很强壮,也很勇敢,而且不是那种假惺惺的忠义之士。”
林悦恍然,他摘下马背上的半截短枪,又拿起一面骑盾,然后笑嘻嘻朝那盗贼头目喊道:“诸位哥哥,小弟林悦这厢有礼了,请问哥哥是哪一路的好汉?”
盗贼头目一听顿时来了几分兴致,他抖擞精神大吼道:“爷爷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乃猛虎坡齐天大将军李四石!特在此高举义旗,劫富济贫!”
李四石吼完了,想了想又文绉绉的加上一句:“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我李四石也要席卷天下,封王拜侯!”
周围的盗贼们齐刷刷翻了个白眼,定力差些的,更是酸的呲牙。
李四石摇晃着手中的刀子喊道:“看你还算懂事,今日爷爷我不伤你们性命,将马匹兵器留下,你们自去吧。”
李四石说的凶狠,心里却是不停打鼓。
原因无他:李四石能够在襄阳附近的山地丘陵中生存,自然有着自己的谨慎。
眼前这三人,带着十几匹蒙古马,神情淡定自若,眼中却流露出几分凛然杀意。
看这三人的模样,分明是截杀或者偷窃了元军的战马和兵器,然后慢悠悠从山中逃了出来。
不论是偷是抢,李四石自认没这个本事从蒙古人手里占便宜。
所以李四石一番呼喝,看似凶狠,重点却在最后一句:你们自去吧。
林悦嘿嘿直笑:“吕将军,这些贼人倒也不傻。”
吕仕道面无表情的看着这群贼寇,他沉声向李四石说道:“放下兵器,归顺于我,本将军便饶你一命!”
李四石虽然早有让路的意思,但吕仕道言语间颇为轻蔑,李四石的脸面顿时有些放不下来。
“好你个装腔作势的书生!”李四石恶狠狠的吼叫起来:“要爷爷让……啊!”
没等李四石说完,吕仕道已经举起手中的弓箭,抬手朝着李四石就是一箭!
吕仕道从挽弓到发箭,最多也就半次呼吸的功夫,李四石下意识向右一闪,只觉得脑门上一紧,整个人向后摔了出去。
周围的贼寇看到李四石头上中了一箭,带着白翎的箭矢还在不停颤抖,一个个惊呼起来。
好在箭杆上没有血迹,而李四石犹在地上挣扎滚动,似乎没有被这一箭当场射死。
众贼寇连忙跑到李四石身边,将他扶了起来仔细查看。
原来那支羽箭只是贯穿了李四石的毡帽,却没有伤到李四石分毫。
没有受伤的李四石心中更加骇异:先前他快速躲闪了一下,对方这一箭却依然准确命中自己的帽子,可见不论自己怎么样躲闪,其实都闪不开这追魂夺命的一箭。
李四石再抬头看看吕仕道,只见对方面带冷笑,手中摆弄着一支羽箭。
李四石却也不傻,他连忙单膝跪地:“这位大人,李某有眼不识泰山,请饶我一命。”
林悦跳下马,他笑着将李四石扶起来:“四哥,饶命自然是没问题的,只是我们前脚走了,只怕后脚蒙古人就来了,到时候鞑子可不会饶你性命的。”
李四石莫名其妙的看着林悦:“蒙古人不是在围攻襄城吗?”
林悦收起笑容,他长长叹了口气:“昨日襄城已经陷落,鞑子很快就要南下,我大宋危矣!”
盗贼们脸色惨变,李四石颤声说道:“这……襄阳丢了?这可如何是好?”
李四石虽然抢过宋军的粮草,但好歹也是大宋子民,而且麾下的盗贼中,还有五六人是从襄城败下来的逃兵——听说襄阳失守,李四石等人不禁失魂落魄。
一名看起来颇为精明的盗贼凑过来低声说道:“四哥,这人说的极是,蒙古人在襄阳站稳了脚,第一步肯定要清剿附近的绿林好汉,咱们还是赶紧撤吧!”
李四石微不可查的点点头,他向吕仕道陪着笑脸行礼:“这位大人,我们兄弟愿意跟随大人鞍前马后,只是不知道大人是哪一部的官军,我也好告知兄弟们。”
李四石之所以这么问,主要是因为眼前这三人的打扮,实在让李四石有点摸不着头脑——吕仕道没披挂甲胄、仅仅穿着书生的短袍,郭香穿着军中医官的服饰,同样看不出品阶。
至于林悦,这厮倒是穿着宋军的衣甲,但看样子,只是个普通军卒罢了。
林悦笑嘻嘻的勾着李四石的肩膀,他指着郭香低声说道:“四哥,看见那姑娘没有?”
李四石当然早就看到郭香了:那少女身形婀娜容貌秀丽,李四石赖在道路上没有逃走,倒有一半原因是想多看看郭香。
“老四我早就看见了,”李四石腆着脸笑道:“却不知道这位姑娘是谁?”
林悦把笑容一收,他正色说道:“这女子姓郭,名叫郭香。”
“姓郭?叫郭襄?”李四石快速眨巴着眼睛,忽然重重一拍巴掌:“她从襄阳逃出来,莫非是郭大侠的后人?”
林悦笑而不语,他用眼神告诉李四石:何必明知故问?
李四石向身边那颇为精明的同伙问道:“黄二郎,你不是整天吹嘘在襄阳参加过忠义盟大会吗?这女子可是郭家后人?”
黄二郎理所当然的点点头:“上次参加盟会,我看到这位姑娘站在郭夫人身后,应当是郭大侠的子女。”
李四石恍然,他又有些不确定的问道:“听说郭大侠夫妇有三个子女,这位郭姑娘是哪一位?”
林悦叹息着说道:“郭大侠夫妇的长子郭破虏已然殉城,这位郭姑娘与另一位公子分别取名郭襄、郭樊。”
李四石热泪盈眶,他走到郭香的马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郭姑娘,猛虎坡襄樊义军三十二人,愿追随郭姑娘。”
郭香既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也不否认,她默然点点头,眼光有意无意的看了看吕仕道。
无论是郭香还是林悦,一直都跟在吕仕道身后,保持着恭敬的神态,李四石不禁好奇的问道:“林悦兄弟,这位大人是?”
林悦一本正经的说道:“这位是当年襄樊守将、已故卫国公之子吕仕道,少将军因为不满吕文焕投敌,率忠义之士刺杀吕文焕,却被鞑子和汉奸围攻,只剩下我们几个拼死逃了出来。”
李四石肃然起敬:“原来是卫国公之子,黄二,叫兄弟们一起过来见礼!”
卫国公,便是吕文德。
吕文德在江淮、荆湖、四川等各地奔波,与蒙古人打了三十多年,多次击败蒙古人,无论在军中还是在民间,威望都是极高的。
至于吕文德去世之后的吕文焕,声望可就差了许多——李四石一听这位是吕家公子,立刻带着手下的兄弟纳头便拜。
只不过,吕仕道的身份虽然是真,但林悦所说的事情却全都假的不能再假。
什么冒险刺杀,什么拼死突围,统统都是林悦瞎说的。
郭香偷眼看了看吕仕道,只见吕仕道神情凛然,宛如林悦所说的全都千真万确。
郭香悄无声息的勾起觜角偷笑了一下。
……
李四石带着手下三十多名盗贼向吕仕道抱拳行礼,然后眼巴巴的看着吕仕道:“那个……少将军,鞑子兵多势大,如今我们该去哪里才好?”
“你们在附近还有牵挂么?”吕仕道沉声询问:“如果没有什么羁绊,尽快跟着我们西进至江陵府。”
李四石的脸上满是为难:“我们在附近有个小山寨,里面有十几号老弱妇孺,还有不少抢……借来的米麦粮油,这些东西若是抛弃了未免太可惜。”
吕仕道双眉紧皱,周围的人,不但李四石这伙盗贼盯着他,就连林悦和郭香也一言不发的注视着吕仕道。
“林悦……”吕仕道没有丝毫犹豫,他转头说道:“你带些马匹,跟着李四石他们去山寨,将粮食之类的东西收拾一下,然后让百姓乘马,尽快准备离开山寨。”
说着,吕仕道抬头看了看天色:“给你们两个时辰,日暮之前务必整理好行装,然后我们乘夜赶路去江陵。”
林悦颇为欣喜的领命,而李四石等人更是欣喜若狂——襄樊一带争战不休,而其他各州府县的兵役、徭役、赋税都极为沉重,李四石等人受不得官吏压迫,逃亡到了襄樊附近的山寨隐居,期间还收留了不少溃卒逃兵……
可如今襄阳城破,元军不日就要南下,这天下之大,李四石等人却真的是无处可去。
如今跟着吕仕道前往江陵,是个极好的机会,这小山寨里三十多号人马,立刻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卫国公吕文操的家将……
更何况,有十多匹耐力极好的蒙古马,山寨里那两百多斤的杂粮米麦也能带走了,黄二郎的婆娘孩子、程富贵的老娘等等,也能骑着马免于奔波。
喜出望外的李四石在前面带路,一行人跟在他后面,沿着小路走了一里多路,前面出现了一座木头和石块堆砌的小寨子。
看到李四石等人回来了,还带了许多马匹,山寨里的妇孺欢天喜地的出来迎接。
吕仕道在山寨前下马,他坐在山寨前的一片缓坡上,调整着弓弦的松紧。
“少将军……”李四石颠颠的跑回来说道:“少将军要是不嫌弃,进山寨里喝口茶吧?”
吕仕道没有回答,他漠然抬头看了看附近,然后反问李四石:“看地形,你的山寨应该有通往后山的小路?”
“那是当然了……”李四石点头哈腰的说道:“山寨后面有条小路,虽然有些难行,但骡马也勉强能够通过了。”
吕仕道点点头:“如此甚好,我在这里守着,若是有什么变故,我让郭姑娘去通知你们,你们便立刻动身从后山离开。”
李四石愣了一下,脸上有些茫然:“少将军的意思是……有鞑子会来?”
“李四哥,鞑子不是会来,而是一定会来!”郭香在一边轻声说道:“我和吕公子在这里守着,如果有鞑子斥候过来,山寨里多有妇孺,到时候你们便立即动身离开吧。”
李四石羞愧的说道:“怎么好意思让郭姑娘一介女流断后?”
郭香似笑非笑的哦了一声,她抬起右手笑道:“李四哥,你小心了。”
李四石有些莫名其妙,但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全身肌肉不由得绷紧了。
郭香右手一晃,她的右手横举,一记手刀闪电般朝李四石的脖子劈了过来。
那小小的、洁白如玉的手掌来的很快,掌缘带着一股锐利的风声。
李四石没想到一个少女能有这么快的动作,大惊失色之下,连忙侧身向后退去。
只是李四石根本没注意到,郭香的右脚不知何时已经迈前了半步,正好卡在他后退的路线上。
李四石只觉得脚被绊了一下,身体立刻失去平衡向后摔去。
没等李四石反应过来,他眼前刀光一闪,郭香左手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柄半尺长的短剑,锋利的剑刃朝他胸前刺了下来。
这一瞬间,李四石不由自主的吓得尖叫起来!
好在郭香的短剑凝在李四石胸前,没有真的刺下去。
虽然知道这个女孩是在向自己演示武技,李四石依然吓得差一点尿了裤子。
李四石小心翼翼的避开剑尖,然后从地上爬起来。
“郭姑娘的武功真是厉害,”李四石敬佩的问道:“却不知郭姑娘施展的是什么剑法,我回去也好向兄弟们吹嘘吹嘘。”
郭香微笑着解释道:“是一本旧典上记载的娥眉剑法,最适合女子练习。”
李四石连连点头:“原来是峨嵋剑法……郭姑娘的峨嵋派有多少弟子?”
郭香愣了一下:“峨嵋?李四哥你还是赶紧去收拾行装吧,鞑子损失了一队斥候,一两天之内可能便会循着山路找到这里。”
李四石连忙转身去山寨了。
郭香看着李四石的背影,她有些好笑的轻声说道:“这个粗鲁的家伙,连峨嵋与娥眉都分不清楚……”
郭香看了看远方的山野,她好奇的问道:“吕公子,鞑子真的会追来吗?”
吕仕道轻轻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