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百思不得其解,茫然地望向远方。此时暮色降临,远处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不过他知道,在正北方有一座新建的城寨,城寨有个简单的名字:“吕蒙城”。
“吕蒙城”只是个两个月前才草草创建的临时军寨,在第一次到泉陵劝降攻打不成后,吕蒙就发大军建了这么一个城寨,显然是做着长期僵持的打算。
城中中军大帐里灯火通明,稍稍走近点便传来阵阵激烈的争执声。
“将军,您给评评理,说我不卖力,我的手下在前面拼死拼活的时候,他们的增援在哪?说好的弓箭手压制在哪?”一个粗犷汉子梗着脖子嚷着。这汉子姓顾名锋,出身江东四大姓的顾氏,在军中任别部司马。
“哼!支援?我的人倒是想支援,可还没过河你们就逃了。临阵退缩,依律当斩。”说话这人年纪轻轻,身长七尺有余,一身黑盔黑甲,脸色灰青,看着约莫十六七岁而已,口气做派却是老派狠戾,也不奇怪,这少年姓吕名霸字伯钦,做为吕蒙嫡长子的他自幼从军,年纪轻轻已经有了丰富的沙场经验了。
顾峰毫不留情地嚷道:“少给老子说军法,老子上阵杀敌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按律当斩?按律你个小娃娃该怎么和上官说话?”吕霸在军中任牙将一职,按职级分是比顾峰低些。
吕霸生得和他父亲一般样子,脾气也差不多,当即就要顶撞回去。
吕蒙开口将二人的争执打断:“好了,伯钦退下。军中议事各抒己见,有理说理,不以身份高低论是非。”
话音刚落,旁边一名马脸的汉子阴阳怪气地说道:“将军说得有理,咱们就事说事,这两个月来次次打头阵的都是我和老顾的部队,不知道这又是什么个道理?”
吕蒙侧头看了看,这人姓张名隼,是帐中另外一名中级将领,任军司马,出身于四大家族的张氏一脉。
他正想说话,又被吕霸开口抢去:“怎么没有,除了今天你们败得太快,哪次我们没去支援?”
顾峰冷冷一哼道:“你们支援,就躲在后面放几下箭也算?冲在前面死的都是我们的人。我看有些人是想等我们的人死光了再上是吧?”
吕霸气得面红耳赤,刚要反驳,旁边一人看不下去了,开口道:“也不是这么说,二位司马,你二人麾下精兵四千,城中守军不过数百,若是尽力攻城的话,第一次便建功了,哪里还会有后面的事?”
说话这人姓周名循字文泰,十七八岁的年纪,身长八尺,一袭白衣,外置襦铠,面如美玉,腰细膀宽,姿质风流,仪容秀丽,身侧悬着一把鲨皮剑鞘包裹的二尺古剑,说话时左手总是握住剑首,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顶端的變龙兽首。他是原大都督周瑜的长子,其父早逝,因周都督生前对吕蒙有恩,他小小年纪便跟在吕蒙军中,现任参军一职。此人年纪不大,然而他不仅容貌身形与其父颇有些相似,行事作风也颇有周公瑾的遗风,故时人称之为“小周郎”,是吴国内备受瞩目的一颗新星。
张隼一听怒道:“你什么意思?说谁不尽力?”
顾峰也狠狠地说道:“姓周的小娃娃,老子看你爹的面子,平日里不和你计较,你小子别得寸进尺了。”
周循冷冷一笑没有回答,吕霸却是个暴脾气,张口又说道:“打不下就是打不下,什么看什么面子。”
一时间,双方四人吵成一团,越发不可收拾。
吕蒙听着心中生厌,张口喝道:“好了,吵什么。有功夫嚼舌根子不如想想怎么破敌。如今我大军入荆南两月有余,南郡那边已经有了反应,关云长早晚会来。若是取不了这零陵郡,回去大家都没法向主公交代。”
主帅一怒之威,帐内瞬间静了下来,众人都在想:“没错,斗归斗,要是最后任务没完成,军法可不是闹着玩的。”
一个个都不说话,场面登时有些尴尬,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这时,张隼忽然开口道:“将军,刚才吕小将军说末将等人办事不力,这也是实情。”
话音未落,顾峰第一个不乐意了,刚想跳出来说话,却被张隼眼神止住。他接着说道:“在我军中,无人不知吕小将军麾下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此时不如请吕小将军出马攻城,也省得大伙回去交不了差,您看如何?”
吕霸刚想跳出来应道:“去便去,谁怕谁。”
吕蒙知道这愣头青又要着人家圈套,抢先开口断然拒绝:“不行。”
顾峰已明白了张隼的用意,冷冷地说道:“将军还是舍不得自家嫡系。”
吕蒙面无表情地说道:“都是我大吴的军队,吕某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只是时机未到,暂不可轻动。”
张隼接口道:“敢问将军,怎样才算时机到了?”
吕蒙一时语塞,平心而论,他本意是想把这支精锐的嫡系部队留住,但当众给人说破却不好下台了。
吕霸年轻气盛,单膝跪地请命道:“父亲,就让我去吧。”
顾峰、张隼二人面带冷笑地插手站在一边看他们父子俩这场戏怎么收场。
吕蒙嘴角抖了抖,终于面色一沉,起身说道:“既是如此,众将听令。”这便不是以商议军情的口吻在讨论,而是以上官的身份下达命令了。
四人齐齐起身肃立,顾峰、张隼再大胆,也不敢明目张胆的在军中与上峰顶撞。依律,无故顶撞上司可是重罪,若是不从军令,那被当场斩杀谁也无话可说。
吕蒙扫射四人,沉声说道:“明日一早,大军攻城,顾峰领本部五百军士先攻,张隼领本部五百人为第二梯队,吕霸带五百人为第三梯队,周循领五百监军,全军上下务必全力攻城,若有偷奸耍滑者,立斩不赦。”
四人齐声应道:“喏!”已形成正式军令,这时候是没人敢提反对意见的。
周循问道:“将军,守军士卒约有近千人,我军三部一共一千五百人,兵力是否有些不足?”
吕蒙开口道:“无妨!顾峰、张隼,你二人回去令帐下军马抽出三百人,多带旌旗战鼓,至泉陵东、西、南三门大造声势,敌必不敢全力固守北门,若是分兵,则北门守军至多不过三四百人,我军数倍于他,足矣!”
四人拱手齐声道:“将军高见。”于是各自回营准备不提。
第二天一早,泉陵城上守军惊奇地发现,昨日才狼狈逃走的吴军居然又聚在了河对岸,这在此前可不多见。
过去的两个月里,算上上次,吴军曾五次攻打泉陵城,可每次败退之后间隔都在十日以上,从没有过这样不做休整便连续攻城的时候。
“速去禀报太守!”轮值将佐心中升起股不详的预感,急急冲着属下大声喊道。
郝普昨夜与同僚分析军情、商讨对策忙到半夜,稍稍睡了两个时辰又起来处理这几日积压下来的政务。吴军围城两月有余,军情虽是紧急,城中大大小小的政事也不能不管,要不不等敌军破城,城中自己就先乱起来了。
等他收到消息,急急赶到城上时,河对岸的吴军已基本集结完毕。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片方阵中长枪林立、旌旗招展。中军上空那面“吕”字大旗依旧迎风飘扬,最前方有三个方阵突出,从左到右分别立着“顾”、“张”、“吕”三面将旗。
“今日的气势看起来有些不对。”他心中默默念道。
正当他举目远望,想看看吴军异动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回头望去,目光正对上三名传令兵急急奔来。
“报!西门外出现大股敌军迹象。”
“报!东门外发现大股敌军迹象。”
“报!南门外发现大股敌军迹象。”
郝普眉头一皱,怎么?吴军终于要大举攻城了?他抬头远眺吴军阵地,虽看得不十分真切,不过眼前这支吴军人数至少在四千左右。另外三门有多少人?吴军到底来了多少人?他陷入沉思。
据传,泉陵城建于三百年前,最早是叫泉陵侯国,此城三面环水,一面靠山,自古便是个易守难攻之地。虽然四面皆有天险,北门外亦有一条泠水作为天然的护城河,但相比之下,也唯有这北门外稍稍宽敞些,故吴军数次进攻选的都是这里。
吴军不可能有那么多人,佯攻,一定是佯攻,佯攻三门,强攻北门,必定是这样。
稍作思索后他打定主意,当下对三名传令兵说道:“传令各门,不要惊慌,敌军很可能是佯攻,按计划稳守便好。”
原计划便是东、西、南三门各一百守军,北门三百人,还有两百人做为机动,随时增援各门。
刚刚吩咐完,城外传来“咚、咚、咚”连续震天鼓声,放眼望去,大批敌军已聚在河边,将岸边的浮桥组件一截截拖下水去,再按顺序紧紧连在一起。昨天入夜时才拆掉的那些浮桥用不了多久又能搭建起来,看起来这活儿他们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泠水河虽不算太宽,可河中离城墙还是远了些,弓箭射不到那。郝普还是依旧让将士们耐住性子,等敌军靠近了再说。
在漫长难熬的等待中,他依稀听见远处也传来微弱的鼓点声。果不其然,没过多久,那三名传令兵又依次跑来汇报。
“报!东门外发现敌军,山中旌旗招展,不计其数。”
“报!西门外敌军正在搭建浮桥。”
“报!北门外出现大股敌军,正在搭建浮桥。”
都在预料中,他沉声回应道:“回报各门,不要慌,注意监视。”
随即又吩咐道:“去和袁中郎说,让将士们打起精神来。”袁龙执掌中军机动部队,今日可能就要派上用处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河对岸连绵不断的鼓点声忽然停了下来。本靠在女墙下休息的汉军士卒纷纷起身查探,只见泠水河上数道浮桥已经架好,长长的浮桥像一条条软蛇一样在河面上随波摇晃。
河对岸,“顾”字旗下的方阵已打散开来,五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列成几队排在桥头。
此时的空气仿佛被凝固了一般,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原本猎猎作响的旌旗垂了下来,倚着旗杆瑟瑟发抖,空中的飞鸟被这冲天煞气惊着,早已远远避开。所有人都紧张地等待着号令,一场大战即将爆发。
“呜——!”悠扬的军号声响起,直直向上冲破云霄,化作一只巨眼俯视着大地。
战鼓随即“咚、咚”作响,似乎比刚才节奏快了些,守在桥头的吴军将士们一手持刀、一手持盾迈着沉稳的步伐踏上浮桥。
城墙上的普通守卒们似乎也察觉到了这次的对手与前几回有所不同,一个个神情紧张地注视着来敌。
“把弓放下,别着急,节省点力气。”一个中年老兵对着身边一名看上去稚气未脱的年轻战士说道。
这孩子看来是有些紧张,敌军才刚上浮桥便早早将长弓拉得和中秋的满月一般。这会离敌军进入有效射程还早着呢,就算不怕把弓弦拉坏了,人手也是受不了的。
这时候,一个老兵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别看白刃肉搏的时候,小年轻狠劲上来了比老兵还猛,可真到这种要命的细节上,一个老兵在队伍中的作用是无可估量的。
那年轻战士得到老兵的提点,颇有些尴尬的将手中长弓放下。
老兵呵呵一笑说道:“没事,刚开始都这样,一会你跟着我,没事的。”
年轻战士低着头不说话,拉弦的手虽然放开了,可还是忍不住的颤抖。
老兵看他还是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
年轻战士抬头轻声答道:“韩驹,今年十四。”
老兵笑笑道:“千里驹,好名字。你怎么上这来了?爹娘呢?”
韩驹又把头低下了:“我爹娘不在了,我们家本是住在南郡,那年吴魏打仗……”
老兵看着这孩子瘦消的身子,眼中满是怜悯。可怜的孩子,吴魏战南郡,应当是五年前的事了吧,算起来那时他才不到十岁,这些年也不知道是怎么活下来的。忽然又想到了他自己的孩子:要是我那娃儿还在,现在也差不多该这么大了吧。
老兵回过神来,拍拍韩驹的肩膀说道:“那你更要替你爹娘活下去,活得好好的,知道吗?”
“恩!”韩驹用力点了点头,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不经意间,他发现自己的手似乎没那么抖了。他感激地看着这陌生的老兵,口中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自己才从军不到半年,原是守在东门上的,今日才调过来,没想到刚来就遇上这么一场恶战。好在身边有这个老兵,他张张口,想问问老兵的姓名,可是他的目光已放到城下去了。
“算了,等打完这仗再问。”年轻战士心中暗自说道。
吴军走得虽然很慢,可浮桥更短,没半炷香的功夫,第一名吴军士卒的脚已经踏上了泠水南岸。
像是有人在空中看见似的,从他脚踏上南岸的那一刹那,吴军阵中战鼓的调子变了,变得更加高亢,更加急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随着急促的鼓点声,刚才那名士卒开始拔足飞奔,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一眨眼的功夫,所有人都跑了起来,每一个刚从浮桥上下来的吴军将士脚不沾地马上向前飞奔而去。
“控——!”韩驹听到不远处整齐划一的号令声,他学着边上老兵的样子,搭上羽箭,将弓拉满,凝神静气地注视着城下的一个目标。他看不清自己箭尖指的那人长的什么模样,只觉得那人似乎很年轻,和自己一样年轻。
从泠水岸边到泉陵城下只有短短百步的距离,一个个奔跑的吴军将士很快由涓涓细流汇成了一堵洪流,砸向看似坚固的城墙。
忽然,人群中一个声音响起:“顶盾!”
接着无数人跟着大声提醒着自己和身边的同袍:“顶盾!”
就在大多数人把手中的盾牌举过头顶时,密密麻麻的的箭矢像狂风暴雨一般砸进了人群中,直到第一支羽箭撞在盾牌上时,人们耳边才传来“嗖、嗖”的破风声。
由于准备充分,这第一波箭雨打击收效甚微,仅有少数几个倒霉蛋被流矢击中倒在地上。
转眼间,这近五百人已经冲到了城墙根下。
“云梯上来!”
“兄弟们,准备上墙!”
“先登者,进爵一级,赏钱五千!”
城下顿时热闹起来,数百名吴军士卒将盾牌举起来连在一起,形成一面临时的屋顶,这回头顶上射下来的弓箭更难造成威胁了。这些游刃有余的吴军将士们抽空大声吆喝着替自己和同袍加油打气。
“别慌,探出身去,瞄准云梯上的吴狗射。”老兵一边探身射击,一边指导着身边的那名年轻战士。
郝普频频张弓搭箭,只是战果并不理想,他不属于传统意义上那种一骑当千的猛将,弓箭上的造诣也只能算上中上而已。之前跟随主公转战南北时更多依仗的是他敏锐的观察判断和出色的统筹指挥能力。
他一口气连续射完三支箭,总算击倒一名正在云梯上攀爬的吴军士卒,正打算喘口气的时候,忽然余光瞟见不远外的河岸边竟然又集结了一整队的吴军将士,旗号打的是个“吕”字。
吕蒙断然不会这样轻率的轻兵突进,来的一定是他的儿子,人称吕小将军的吕霸。在吴军对峙的这两个月里,他虽然与外界失联,但对吴军大小将官还是摸得很透的。
他们是什么时候过来的?他们要干什么?
吕霸没让他疑惑太久,只见这一阵五百名士卒整齐划一地取下背上的长弓,又从箭囊里取出一支长箭搭上,斜指着城上将弓拉满。
“避箭!”他急急大喝一声,要是自己这点人猝不及防下被箭雨洗礼一遍,恐怕就得损失惨重了。
“避箭!”附近的将士听见他的喊声,纷纷躲在女墙后,同时大声地将府君大人的指示传递下去。
好在还来得及,吴军的箭雨袭来时,几乎所有的守军都躲到了女墙后,听着密密麻麻的“噗、噗“声,这是箭矢射在城墙上,扎进墙体的声音。
女墙也称垛墙,是古代城池防御体系的一个重要部分,由城墙外沿一道高低凹凸起伏的矮墙组成。其中低的地方叫“垛口“,方便守军探身放箭。高的地方叫”垛子“,供守军隐蔽躲藏。有些”垛子“上还会开射孔,这样守军躲在后面放箭就更安全了。
那年轻战士也惊魂未定地靠在垛子上,刚才那拨箭雨来袭前他正杀得兴起,丝毫没有听见周围的叫喊声。当身边那老兵一把将他拉到的时候,头顶上两支羽箭堪堪飞过,“噗、噗“地扎进他身前的土墙里。
这下惊出了他一身冷汗,要不是老兵拉了自己一把,那两支箭指定就得扎在自己身上。
新兵就是有这样的毛病,刚开始怕得要死,等真正开打了,特别是杀死对方一两个人后,整个人的血脉就沸腾了,尤其是这种远距离放箭,对方暂时威胁不到自己的时候,更是容易杀得眼红,对身边的动静是完全留意不到的,这也是新兵蛋子阵亡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之一。
第一波箭雨打击过后,郝普悄悄把半张脸探出垛口,只见吴军五百弓箭手正紧张地协调整队,准备第二波攻势。
他当即立断,一边翻身站起向着吴军弓箭手阵的方向盲射一箭,一边喊道:“射击对方弓箭手,金汁罐运上来。“
城上三百守军纷纷起身,向着河边的弓箭手群肆意射击。一时间吴军弓箭手们阵型大乱,大批士卒纷纷后退避箭,不少人甚至还给挤到了河里。
城上射击和城下不同,泉陵城城高八丈,这就有了八丈的高低落差,同样一支箭射出去,城上射击不但距离会远很多,箭矢的力道也要远远强于在城下向上射击。
再者,城上还有女墙这种防箭利器,而城下空荡荡的什么遮挡都也没有。
此消彼长,这也难怪泉陵城上的三百守军可以轻易压制吕霸的五百弓箭手了。
城上守军攻击远方的弓箭手,自然就给了云梯上攀爬的吴军将士活动的空间,这些人见头顶上的压力大减,纷纷嚎叫着奋力向上爬去。
等到守城汉军们再回过头来想要对付他们的时候,爬得最快的那名吴军距城头已仅差不足六尺。
众守军一面大声呼唤着向同袍示警,一面急急张弓搭箭,没头没脑的射向云梯上密密麻麻的敌军。
“快拿叉竿来!”一个汉军士卒大声呼唤着同袍。
就在城上稍有慌乱之时,只见方才爬得最快那名吴军张口咬住刀背,手脚并用向上一窜,一息之后,他的左手已经搭在城头。
这人本是吴军中一名伍长,今日的进攻中他麾下同袍已经有两人倒在城下,此刻的他正是怒火中烧。如今让他攀上城头,正好一解心头之恨。
只见他左手发力一撑,整个人腾空而起,如飞鸟一般越过女墙。人尚在空中之时,他右手一闪捉过口中长刀,顺势一劈,将眼前一名惊恐得不知所措的汉军士卒连人带弓一齐斩开。
他没顾得上先登的喜悦,脑中忽地闪过一丝念头:不知杀死自己两名下属是不是这弓箭手杀死的。
可惜守军士卒没给他更多思考的时间,此时他整个人腾在空中,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杀眼前一名敌军,但很快又有两名手持长枪的汉军冲了上来,“噗嗤“、”噗嗤“两下,干净利落地将他扎了个通透,又顺势甩到了城下,就像他从来没上来过一样。
一个敌军倒下丝毫没有给守军将士带来任何喜悦之情,他身后的吴军士卒源源不断地冒出城头,继而挥刀扑向守军。
近战中弓箭已发挥不了作用,越来越多的汉军抛下长弓,或拔出环首刀,或捡起长枪与敌军绞杀在一起,余下些射术好的远远撤开,频频发箭射杀上城的敌人。
好在云梯不算太多,一次能上城的吴军也不算太多,眼下守军凭着远近协作的配合还勉强可以支撑。
可远在河边的吴军弓箭手们没了城上守军的威胁,又再次组织起来,一波一波地向着城墙上射击,也不管墙上还有那些刚刚辛苦爬上来的己方将士。
城墙上厮杀得惨烈,郝普心急如焚。他有心冲上去与对手拼命,可又自知自己不是吕奉先似的无双战将,冲上去不但稳定不了战局,要是一个不小心还得拖累全军。
他是不行,不过吴军中却有这样的猛将,不远处的城垛边上,一名刚刚突上来的吴军将领尤为惹眼,这人身高近九尺,二三十岁的样子,生得精干健壮,穿着伯长的军袍,手中两把长刀舞得风生水起,眼前两三个汉军拿他毫无办法,被逼得节节败退,就连远处几名弓箭手射出的冷箭也被他沉着的用刀拨开。
在他的带领下,这个垛口处的吴军源源不断地涌了上来,与他一起背向后方组成一道环形防御阵线,意图掩护后续大军登城。
眼见己方防线被敌军一点点蚕食,郝普有些心急,要不要把袁龙的机动部队叫上来?这是自己的最后一张牌,这么早就要打出来了吗?现在使出来再接下来就难打了。
可现在不用的话,情况似乎也已经在向着不可收拾的趋势发展去。
那伯长似乎也明白胜利的天平正向己方慢慢倾斜,一边挥刀砍杀面前的敌军,一边大声嚎叫着为同袍加油鼓劲。
城墙上的吴军似乎也下意识的以他为主心骨,边战边向他慢慢靠过去。
那伯长看着面目狰狞,心中却是充满喜悦。他名叫牛勇,早年是带艺从军,自负武艺了得,只可惜时运不济,多年来一直没有建得什么大功。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大发神威,谅谁都不可能再无视自己的表现。
“难不成今天就是我时来运转之日?“他心中暗想。
心动之下他稍一分神,手上动作慢了半分,方才被他逼得节节后退的两名汉军士卒见有机可乘,心下暗喜,两支长枪如灵蛇般一抖,冲着他胸腹直刺过来。
也是这牛勇命不该绝,风吹云动,丝丝阳光透过漫天杀气照射到战场上,两支银亮的枪尖在空中一闪,光线反射到他眼中,激得他瞳孔猛地一缩,顿时回过神来。
此时两点寒芒已近他身前一尺,这牛勇也果真悍勇,见状丝毫不慌,只见他主动向前迎去,手上倒提双刀切入两支长枪之间,再借势向两边一分,同时身子像泥鳅一般向前一扭一窜。
眨眼间,两支必中的长枪从他两肋边堪堪擦过。这时,他双臂一夹,将两支长枪牢牢夹在腋下,同时两只手迅速穿过长枪下方,再大力向上一抬。
两名汉军士卒惊愕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长枪被掰成了个极弯的拱桥形,要知道,这样的枪杆采用的是上好材料多方精制而成,韧性极佳,在被牛勇神力撅弯之后不到半息的功夫,立刻绷直恢复原状。
这可苦了枪杆那头的两名普通小卒,他们怎是那蛮力的对手,只一刹那间,两支枪杆如长鞭一般抽打过来,一名士卒躲闪不及,被正正打在胸前,竟横飞出去七八步远,撞在城墙上昏死过去。
而另一个没被打中的士卒则更是不幸,在拼命躲闪的瞬间,他耳边忽闻一阵惊雷:“双刀牛勇在此,受死吧!”
接着便是眼前一闪,仿佛是一个雪亮的银色十字向自己迎面扑来,接着他像是胸口被蛮牛撞击了一般,伴着胸前四溅的血花仰面倒下。这时,他刚才那名被打飞的同袍才刚刚撞击在墙上。
他的悍勇激起了吴军士卒们的热血,一个个突上前出与他并肩而立,口中疯狂地喊着:“杀光他们!”
牛勇喜欢这种气氛,他很享受被人簇拥着那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有一天自己身穿着大将军的战袍,立马横刀于沙场上的场景。
吴军士卒可不管他想什么,只知道跟着这猛汉自己也能多一分安全,越来越多的人聚在他的身旁。
他也十分得意,手上双刀舞得更快了,在他面前似乎形成了一道刀墙,任对方如何进攻,无论是刀枪还是弓弩,都休想伤他分毫。
舞着舞着,他忽然身子一僵,双手空举着挂在空中,脑中一片空白,只留有一个念头:“这……怎么可能?“
“老牛!”在他身边想要寻求庇护的吴军士兵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那牛勇确实神勇,正面交战无人可敌。可是,他后脑上插着的那支羽箭明显不是从正面射来的。
一名吴军下意识地向后看去,只见百步外的泠水河畔,“吕“字将旗下数百名弓箭手仍在有条不紊的拉弓、放箭,再拉弓,再放箭。
这谁受得了?被正面的敌军杀死就算了,还要防着背后自己人的冷箭,这谁顶得住?
好不容易登上城墙的吴军将士动摇了,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迷茫。
守城汉军看见眼前强敌莫名其妙地倒下,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是这时候也顾不上多想,眼见敌方像中邪一样站在原地发愣,他们更不客气,呼啸着一哄而上,转眼间便将这几十名吴军将士要么杀死,要么赶下城去。
支撑一支军队战斗力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士气,这支士气荡然无存的吴军部队没了命地向后逃去,就连身后的督战队连斩数人也拦不住,反倒是乱军之中,给人莫名其妙的杀了好几个。
吕霸的弓箭手们在失去了登城部队的配合后,完全暴露在守军弓箭手的射程里,只不过两三个箭雨齐射,他们也崩溃了,尾随着方才的败兵一股脑地撤到了浮桥那头。
等所有的吴军都撤过了河,后方的金汁罐才姗姗来迟,不过没有人责怪他们,城墙上的守军欢欣鼓舞,大声庆祝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劫后余生的人们相拥在一起,互相祝贺着对方有幸活了下来。
没人留意到墙角下有个瘦消的身体靠在女墙上默默流泪,这是一开始敌军没到就将弓拉成满月的年轻战士,也是差点被敌方第一轮箭雨钉在地上的那个年轻战士。
此刻的他无力地靠在墙上,身边的血泊里躺着一名中年老兵。
就在不久前的墙头争夺战里,他被眼前冒出来的那些红着眼的吴军士兵给吓坏了,一整天他都在远远的用弓箭射杀着看不清面容的敌人,他从不知道近距离面对敌人是这样的感觉,他也从来没有近在咫尺的面对一个想要杀死自己的人,这人在他眼里是那么的面目狰狞,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第一个敌人的长刀砍来的时候,老兵在身后拉了他一把,随即跨步上前,一刀把那人劈刀在地。
可他还没能清醒过来,满脑子都是一团乱麻,他也不知道当时自己在想什么,只知道脑子乱哄哄的,浑身上下却一点都动弹不了。
第二个敌人冲他砍来时,老兵大手一推,用力将他推到一边。当他撞在墙上,跌坐下来时,他看见了,老兵也不是神,他也不会每次都那么走运,刚才砍向他的那一刀正正地斩在他的手臂上,一腔鲜血喷涌而出,和那只断臂一起落到他的面前。
老兵果然强悍,在此剧痛下,非但没有倒地痛哭,反而右手一挺,整个人连着手中的环首刀一起扑进那人怀里,毫不犹豫地将他扎了个透心凉。
可惜,这名吴军倒下的同时,又一个张牙舞爪的敌人扑了上来,这次老兵没能再次上演奇迹,新爬上城墙的这名吴军士卒毫不犹豫地一刀将眼前这毫无反抗能力的汉子砍翻在地,看也没看就继续向前杀去。至于后来,他又是被谁杀死的,呆呆坐在一旁的韩驹已经不在乎了,在他眼里只有那慢慢失去血色的老兵尸体。
与城墙上的欢乐气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吕蒙城中军大营里的一幕,这里气氛似乎比昨日更“热烈“了。
“吕霸,你小子是故意的。“顾峰歇斯底里地怒吼着。
吕霸一脸冷漠的站在原地说道:“战场上刀枪无眼,有些误伤也是难免的。“
顾峰瞪着血红的双眼吼道:“胡说,误伤?你射死了老子手下最得力的一名伯长。“
吕霸还是一脸灰青,不露喜怒地说道:“我不知道城上是谁,我只是在执行我的任务,就算是司马你在城墙上,该下令放箭我也还是会下令。“
“你……“顾峰给他气得不轻。
周循出来圆场道:“顾司马息怒,伯钦也不是有意的。当时城上敌军远多于我军,下令弓箭手射击也是为了减轻贵部的压力。“
顾峰知道他说得没错,在军中常有这样的事,自己也曾经这样做过,当打击范围内敌方的价值大于己方时,以吴军的惯例,是允许弓箭手覆盖射击的,他只是为自己的爱将惨死鸣不平。
张隼冷不防在一边开口道:“话是这么说,不过刚才我军已在城上站住脚跟,若不是你们放箭射死牛勇,他必能守住阵线,那这会我们就应该坐在城里庆祝了。“
吕霸还是一脸冷漠,他有心反驳,只是情况确实如此,自己这一下确实是无心坏了好事。
周循又说道:“事已至此,再说牛伯长也活不过来。不如商量商量接下来该怎么办?“
顾峰冷冷哼了一声道:“还能怎么办,我部损失过重,已无力再战。“
张隼见余人都望着自己,也冷笑道:“我也不上,谁知道还有没人在后面放冷箭。“
吕霸忍了好久,终于憋不住爆发了:“你说谁背后放冷箭?“
张隼还没回答,顾峰先吼道:“是谁谁自己清楚。“
眼见几人又要吵起来,吕蒙厉声喝道:“都说够了没有?“
四人低头不语。
吕蒙又说道:“都说够了就听我说。“
他冷冷地在众人脸上扫视一周说道:“今日之事,虽是无心之失,但也是吕霸之过,现处罚俸一年,因正是用人之际,留在本部听命,将功赎罪。“
吕霸听了心中暗自不满,顾峰却是鼻中重重哼了一声。
吕蒙冷冰冰地说道:“顾司马,可有什么意见?“
顾峰低头硬生生说道:“末将不敢。“
吕蒙也懒得理他,也用同样的口气说道:“既然都没有意见,那这事便算过去了,今后谁也不许再提。“
接着又说道:“今日虽是功败垂成,可也是大有进展,说明此法可行。明日按之前安排,由张司马所部主攻,吕霸带弓箭手支援。“
话音刚落,张隼有意见了:“将军,末将以为此法不妥。“
吕蒙早知道他必定有话说,当下也不看他直接说道:“有话就说。“
张隼阴阴地说道:“今日一战证明吕小将军所部弓箭手与主攻部队配合还有些问题,若明日再是如此,伤了几个将佐倒是小事,误了破城之事将军就不好向主公交代了。“
吕霸怒道:“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
张隼冷笑一下,并不答话。
周循又开口道:“张将军既有此顾虑,不如咱们现在就约定好,明日只要有张将军的兵爬上城墙,伯钦便收弓绝不放一箭如何?“
张隼似笑非笑地看了看周循,又看向吕蒙道:“小周郎误会了,本司马的意思是,明日若非要攻城,可以换一换,可由吕小将军主攻,本将亲自率部替小将军压阵,正好本将麾下也还有些控弦之士。“
顾峰冷笑着附和道:“这倒是个好办法。“
吕霸怒火中烧,当下就要答应,还没开口,就被吕蒙打断了:“你想换就换?真当吕某昨日的军令是儿戏吗?“
张隼见他动怒,赶紧说道:“末将不敢。“
吕霸还想逞强,开口道:“父亲……“
吕蒙厉声道:“好了,就这样,昨日的安排不变,各部回去准备。“
四人只得起身应喏。
出门时,谁也没看见张隼脸上那丝阴冷的笑意。
第二日,守城汉军发现河对岸的吴军又在集结,经过昨天一战,今天吴军再来丝毫没有超出众人的意料。守城将佐一面吩咐手下速去禀报太守大人,一面自顾自的观察起吴军军阵来。
郝普早猜到今日吴军必来,早早布置好各门防守后边待在府衙里闭目养神,等着有人来报。
果不其然,这才没等到半个时辰,门外便传来久等的声音:“报!北门城外大批吴军正在集结。“
郝普快步走上城墙,一边走一边盘算道:昨日一战虽然击退敌军,可己方也付出了近百将士伤亡的代价,还不算那些身负轻伤的,如今敌军再来,北门三百人是无论如何不能少的,中军机动的两百人也不能动,只有将东、西、南三门的守军各抽三十过来,希望别出什么岔子。
刚上城头,他忽然想起个事,转身吩咐道:“去将金汁罐取来,就放在墙边备好。“
河对岸,一切一如昨日,大队吴军列成方阵在对岸严阵以待,只不过今日有些微风,“吕“字大旗在风中轻轻摆动。这个天气下的微风最是适人,清风拂面搅得人懒洋洋的,似是欲醉人一般。
一声熟悉的号响,又是大队士卒上前搭建浮桥,不出两个时辰后,这泠水河上定然又像之前一样,横跨着数条长蛇似的软桥。
“报!西门外发现敌军,山中旌旗招展,不计其数。”
“报!东门外敌军正在搭建浮桥。”
“报!北门外出现大股敌军,正在搭建浮桥。”
听着传令兵们的报告,郝普有些无奈,连这个都和昨天一模一样。
依例让各门小心警戒后,他将注意力放回前方。眼前还是和昨天一样,人数也差不多,约莫四千人的样子,别看昨日打得热闹,其实双方的伤亡都不是很大,对方留在城下的不过二三百具尸体,即便算上逃回去的重伤者,也不过四五百人而已。
他遥遥看着吕蒙的中军大旗,这厮今日打的是什么主意?昨天因为自己准备不足,金汁罐迟迟没有运上来,导致场面一时失控。今日若是再行此招,自己绝对不会再吃亏。
但以吕蒙的能力,当不会不知道守城方已作准备,他既然敢再来,必有把握,可又会采用什么手段?
他思前想后也没有头绪,遥看敌军阵中,也没发现什么大型攻城器械或是别的什么奇怪的事物。
正摸不着头脑时,忽然脑中一闪,对方始终重兵屯于前,而疑兵分掠三门,莫不是想以力取胜?如说四千大军不计损失车轮强攻,自己手头这八百将士绝对撑不了多久。
越想越觉得此事极有可能,正揪心中,耳边传来隆隆鼓声,抬眼看去,又是一阵吴军沿着数条“长蛇浮桥”缓缓迫近。这次来的是“张”字将旗下的军阵。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来吧,看看你们耍什么花招。
郝普看看两边,还好,麾下将士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防守节奏,多数悠闲地靠在女墙内侧休息以节省体力,只留了几名观察哨在盯着敌军动向。
俗话说,战争是锤炼一支队伍最好的熔炉,这话一点没错,仅仅三天的连续战斗,就让这支几天前还略显稚嫩的军队成长得初具雏形。
只是眼下还顾不得感慨,吴军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天知道,最后这八百将士最终还能留下几人,先过好眼前的每一天才是正道。
“杀!”城下震天的喊杀声将他拉回现实。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吴军开始冲锋了。一边想一边翻身探出垛口,同时张弓搭箭。经过这两天的洗礼,就连他的箭术似乎也好了许多。
可手中的长箭还没射出去,他就愣住了,怎么回事?眼前这支吴军怎么走得这么慢?
城下的吴军仿佛是商量好的一般,一个个靠在一起,将盾顶在头上组成一顶活动的屋顶,慢慢地向前推进。这样一来,从上面射下来的弓箭更无可能对底下的将士造成杀伤。
还有些不信邪的守军士卒试探性地射出几箭,果不其然,破空而至的羽箭都被层层叠叠的盾牌挡了个严严实实,陆续发出的数十支长箭无一命中目标。
“停!等吴狗攀墙。”传令兵大声呼叫着。眼下攻击无效,与其白费力气去挠他们的坚盾,不如等他们露出破绽再说。这样一方面节省力气,一方面也节约些箭支。
汉军士卒在墙上目送着这数面盾墙缓缓向墙根下移动,不禁纷纷破口大骂。
“这些狗日的缩头乌龟。”
“可不就是,你看这一个个像不像在地上爬的大龟。”
“还真像龟壳。”
“吴狗乌龟阵,好名字。”
骂归骂,但不得不承认这招的效果,直到他们磨蹭到城墙下,也没有任何一个吴军士卒因伤倒在来路上。
郝普恨恨地想着,可惜了,要是城中多备下些大石、滚木,还怕他这乌龟阵。
“小心,吴狗要爬云梯了。”一人的喊声像一记天大的喜讯一样激起了守军的热情,这会爬云梯了你们总不能还背个龟壳吧?
三百弓箭手虎视眈眈地盯着城下十余架云梯,等着敌人送上门来。
可左等右等,低下热闹归热闹,可始终不见人向上爬,一个个挤在一起,还隐约传来阵阵嬉闹声。
这回墙上的守军们是彻底懵了,怎么回事?他们在干嘛?还上不上来了?
郝普也是给这一幕愣在了原地,世上还有这般攻城的?吕蒙他想干嘛?难道是要挖墙脚?可也没看见这些士卒带工具啊。
正愣着,又听一人喊道:“吴狗弓箭手又来了。”
抬眼看去,又是吕霸麾下的那五百弓箭手沿着浮桥悄悄潜了过来,这会大半已经站在了南岸的土地上。
憋了半天的守军们总算找到了发泄目标,不用指挥官下令,一个个张弓搭箭,将满腔怒火一股脑地向敌军弓箭手阵撒了过去。
虽不是箭雨齐射,但三百弓箭手的打击力度也足够对方喝一壶的,吕霸带着麾下将士狼狈的四下躲闪,又有不少人给自己同袍挤下河去,好在河边水不深,没惹出大乱。
吕霸一面躲闪一面看着城墙下的那些顶盾友军,口中不住骂道:“上啊,躲什么?怎么还不登梯?”
主帅如此,麾下将士更是一齐加入骂阵的行列,不过这个被骂的对象是己方的同袍。
吕霸气急败坏,又拿那些躲在乌龟阵下的家伙没有办法,看着身边不断有部属中箭,就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有数十人倒下了,更多中箭的伤者在痛苦地呻吟着,他却毫无办法。焦急中,不经意回头看去,眼前的一幕更是让他差点把肺给气炸了。
在泠水河北岸,顾峰和张隼两人不知什么时候并排站在一起,正笑嘻嘻地向这边指指点点着。
吕霸给气得七窍生烟,吕蒙在中军也是火冒三丈,他早看出这两人有猫腻,可碍于两人身份迟迟没有出言斥责,这回实在是忍不住了,招手让传令兵去通知张隼立刻命麾下将士登梯攻城,若在消极避战,让张隼本人亲自来见他。
吕蒙眼看着传令兵飞快地跑过去传达命令,又看着张隼在那磨磨蹭蹭了好半天,这才命人举起令旗向城下将士发号施令。
收到指令的张隼军将士不敢再在城下干耗着,只得一个个的向云梯上爬去。可接下来的一幕更让郝普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只见一个吴军士兵举着盾小心翼翼地向上爬了快六尺的距离,还没等守城方朝他放箭,自己手脚一滑,“嗖!”地一下又滑到了梯子底部,惹得旁边的吴军士卒一阵哄笑。
又见旁边一架云梯上,一名士卒同样也是顶着盾小心翼翼地爬了将近六尺的距离,忽然“啊”地大叫一声在空中一个空翻,摔了下去,被下面默契的同袍稳稳接住,又是惹出一阵欢笑。搞得边上的汉军士卒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都示意自己没射中他。
城下杂耍般的表演此起彼伏,看得敌我双方如痴如醉,如同身在梦幻中一般。
城下围观的吴军将士们自娱自乐地闹开了。
“你们快上啊,有重赏,先登者进爵一级,赏钱五千。”
“喊那么大声,你怎么不上啊?”
“我崴着脚了。”
“胡说,刚才就你跳得最欢。”
“我刚崴的不行啊。”
“切——!”一群人齐声鄙视他。
“哎!前面的让开,让老吴上,他缺钱娶媳妇。”
“滚,我娶你妹!”
“哈哈哈!”又一群人嘲笑道。
“都闪开,让当官的先上!”
“谁?谁说让当官的先上的?你给我站出来。”
“哈哈哈哈哈!”大伙乐开了花。
城上众人无语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个汉军士卒去边上扛起块十斤重的大石,瞅着人群中就扔了下去。
大石“哐”地一下砸了个正着,只见那块倒霉的盾牌只是一晃,又被周围鱼鳞般层层叠叠的大盾支撑住了,大石咕噜噜顺着盾牌屋顶滚了出去,“啪”的一下砸在地上。
这时,盾牌下一个声音悠悠地传上来:“喂!我说楼上的,往哪扔呢?没看见那边的都没拿盾牌吗?”
这回轮到吕蒙他们无语了……
就这样又闹好一会,郝普都懒得再搭理城下那些人了,指挥着众人专心打击远处的弓箭手们。这时,一名士卒忽然跑来喊道:“府君大人,金汁都快烧干了,怎么办?”
郝普心中无语,敷衍道:“加点水。”
那士卒不依不饶地说道:“都加过好几回了。”
郝普更是无奈,这还能怎么办,总不能不烧了吧,不烧了万一等一下敌军真攻城怎么办。
那士卒见他不说话,又说道:“大人,得想想办法,实在是……”
郝普见他说话吞吞吐吐,不禁眉头一皱,厉声道:“怎么了?”
那士卒索性答道:“实在是太臭了。”
郝普哑然,刚才一直注视着城下,脑中没有别的东西,经这么一说,他才发现,真的是很臭啊……
再看看旁边的将士们,一个个要么以手捂鼻,要么扯下大块衣物包在脸上,看来都被熏得不轻。
这会又没什么风,这十数个大罐熬出来的陈年恶臭缭绕在城墙上空挥之不去。
当兵打仗天经地义,杀人见血也是没二话说,可谁听说过是在城上给臭死的?说不出也不好听啊。
郝普捂着鼻子无奈摆摆手道:“罢了,罢了,都倒下去。”
那士卒如释重负欢呼着跑开去,远处早侯在一旁的几名士卒看他样子就知道府君同意了,不等他走近传令,一个个主动走到金汁罐边,推到墙边就往下倒,一边倒还一边骂:“狗日的,让你们在下面唱戏,让你们拿大粪臭你爹。”
所谓乐极生悲,城下那些躲在盾牌下载歌载舞的吴军将士们完全没有意识到灾祸的降临。
十几罐滚烫的金汁从天而降,均匀地倒在城下吴军头上。恶臭粘稠的污物顺着盾牌间的缝隙流下,一碰到皮肉立刻死死黏住,烫得这些人鬼哭狼嚎,甩开盾牌拼命向边上挤去,这一挤又把盾阵的缺口撕得更大,更多得吴军将士暴露出来。
乌龟阵一破,城墙上的弓箭手们立刻找到了目标,无数的利箭如狂风暴雨一般泼将下来,从墙头到墙根只有短短八丈的距离,失去了盾牌保护的吴军将士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便像被割倒的麦子一样,成片成片地倒下。
短时间的双重打击击溃了这支部队的意志,数百名吴军将士带着满身的恶臭没命的向河边跑去,一路上不知留下多少具尸体。
这回轮到吴军的弓箭手们看笑话了,刚才的忽然的变故让他们一愣,随即又疯了似地笑起来。
“躲着啊,怎么不躲了?“
“叫你们笑话你爹,这回知道死了吧。“
“别跑啊,再给爷演一个。“
数百名吴军弓箭手插着腰肆意嘲笑着刚才看他们笑话的家伙,直到箭雨覆盖到他们的头上,这些同样穿着吴军红黑战袍的将士们才想起来,原来刚才逃走的那帮人和他们是一伙的,这才急匆匆地挤作一团向北岸逃去。
看着城下一地的尸体,郝普和守城众将士还没有回过神来,这……就打完了?这算怎么回事?吕蒙想干嘛?来玩的吗?
郝普想不明白,吕蒙更想不明白,中军大帐里,他再次大发雷霆,手下将领的阳奉阴违让他受够了,这次不管是谁,他都要让对方得到教训。
“张司马,今天的事怎么解释?”他阴寒着脸死死地盯着张隼。
半刻钟前,张隼还心情轻松地想说几句风凉话,可没想到平日里总避让他们三分的吕将军今日居然怒成这样。他有点心慌,虽然出身于吴中四姓的张氏,可在家中并没有什么地位,这次主动请缨到吕蒙军中卧底,也是看中家里和这厮有些矛盾,想要做出点成绩让家里刮目相看。可万一在这触怒了这人,恐怕自己就没什么以后了,家中是绝对不会为了自己这样的人和他翻脸的。
见他不回答,吕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说道:“怎么?”
张隼被逼得急了,慌乱中开口道:“末将也不知,战前安排已是说好的,不知怎么临阵却成了这样。”
吕蒙依旧冷冷地重复道:“不知怎么?”
张隼顿时汗流浃背:“许……许是敌人守军太强,对,是太强。不能怪末将们无能,实在是敌军太狡猾了。”
吕蒙依旧冷冷地重复道:“敌人守军太强?”
“还有……还有……”犹豫中,他忽然灵光一现,今日攻城时,副将郭悲受了点伤。
“真是伤得好啊!”张隼心中暗喜。
有了思路,他说话也不再大舌头了:“还有,末将管教无方,今日的临阵指挥郭悲目无军纪,贪生怕死,消极抗命,以至行动失败,末将已下令严查。”
吕蒙没想到他居然把亲信副将抛出来挡箭:“哦?那郭悲何在?押他来见我。”
张隼略有迟疑说道:“罪将郭悲在战斗中不慎负伤,如今已起不了身,恐无法押来。”
吕蒙哼了一声:“哦?是受的什么伤?吕某亲自去见他。”说着起身就要走。
张隼心下慌乱,赶忙说道:“他是被金汁烫伤,伤势严重,还是不劳烦将军了。”
吕某哼了一声,还要向外走去。
这时,边上一名白面长须的中年文官开口道:“吕将军,还请留步。”
吕蒙不用回头便知这个声音是虞翻的,这人字仲翔,在军中任骑都尉一职,实际上是个监军。他出身于会稽四姓中的虞家,多年来和吴中四姓不是十分对付。这几日都是论的阵前厮杀,故他一直没怎么开过口。
他稍稍侧头问道:“虞都尉有何见教?”
虞翻道:“如今事已至此,再追究也没有用。再说,此事罪魁祸首是郭悲,他也得到了应得的惩罚。至于张将军,此时正是用人之际,还是让他戴罪立功,待日后再交由张家处置如何?”
吕蒙心道:交由张家处置?哼!这姓虞的拐着弯在提醒我张隼是吴中张家的人。
虞翻见他沉默不语,又说道:“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攻下泉陵城,将军切不可本末倒置啊。”
吕霸在一边不乐意了,他嚷道:“军法岂是儿戏,阵前如此胡闹,若不严惩何以明法纪。”
吕蒙想了想,此时还不是与张家开战的时候,眼下吓唬吓唬,给个教训就算了:“罪将郭悲杀无赦,其余涉事人等暂且放在一边,诸将听着,今日之事务必引以为戒,若有再犯,决不轻饶。”
话一出口,众将再无二话,齐齐大声应诺。
张隼悬着的心也偷偷放了下来,方才真是将他吓得要死,多亏虞都尉半路将这死人脸拦住,想着感激的看向虞翻。
虞翻却像没事人一样,并没有看过来这边。
吕蒙又说道:“近日连续攻城无果,徒伤士气,诸位有何高见?”
顾峰忽然接口道:“前几日不行,未必接下来也不行。末将以为应依前日计划,明日由吕小将军领兵主攻,或能一举成功。”
说完,眼睛悄悄看向张隼。他还记着前日吕霸射杀他的爱将牛勇的仇,可张隼今日是被吓住了,低着头不敢与他呼应。
吕霸瞪了他一眼说道:“去便去,谁怕谁啊。”
吕蒙本想找理由拒绝,不料爱子竟抢先开口,如此一来,自己倒不便说什么了。这孩子,勇猛归勇猛,只是实在太冲动了。
好在边上周循开口道:“兵无常形,前日情形与眼下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我军略略受挫、士气低迷,反观敌军,正是士气高涨之时。末将以为,此时强攻殊为不智。”
虞翻也开口道:“不错,不可逞一时之勇。”
吕霸还想请战,却被吕蒙一眼瞪住。知其父不许他出战,吕霸只得讪讪退回位置上。
顾峰本就不善诡辩,见对方两人反对,自己的同盟张隼又低头不语,料想没有胜算,也干脆闭嘴不说。
吕蒙见有人挑头反对,也乐得顺水推舟:“那依诸位的意思,眼下该怎么办?”
周循说道:“末将以为,若要破城,须先破其士气。”
吕蒙点头道:“不错。”
周循又说道:“泉陵守军之所以众志成城无非是内有所依,外有所图。内所依者,据说城中广集粮草军械,除非我等有法潜入焚毁,否则是毫无办法。不过其外图者,南郡关云长的援军倒可以做些文章。”
吕蒙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周循接着说道:“依末将愚见,前些日子里军中捉到的那名泉陵城斥候,正是时候派上用处。”
“斥候?有何用处?”吕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周循笑道:“伯钦,你可知道‘四面楚歌’的典故?”
“楚歌?”吕霸自幼不爱读书,挠挠头想了好一会才试探性地问了句:“是楚霸王?”
周循朗声道:“不错,说的正是西楚霸王项羽。想当初,楚汉争霸,军神韩信大军于垓下围住楚霸王项羽,史称‘垓下之战’。汉军人虽多,却一时攻不破楚军精锐的防守。是夜,韩信命人在楚军阵地四面高唱楚地民歌。楚军将士误以为汉军已尽得楚地,己方后路已绝,于是军心大乱、士气崩溃,其阵不攻自破。这便是攻心之策。”
众人眼中一亮,这法子倒是可以一试。
长夜虽漫漫,天明终有时。
第二日天刚亮,轮值将佐便趴在城头上等着吴军大队人马的到来,已经连续来了三天了,今日或许还会来吧。
可左等右等也不见动静,眼见日上三竿,城上三百守军都等得不耐烦了,一个个斜靠在女墙的阴影下打盹休息。
迷迷糊糊中,一名耳尖的士卒忽然听到城外传来些许动静,却不像大队人马来袭。他翻身探出垛口看去,只见河对岸百十名吴军士兵正大张旗鼓地向河边走来。
“就这点人?他们想来干嘛?”他不自觉的站直了身子,喃喃道。
身边同袍留意到了他的异样,纷纷起身向城外看去,却也都闹不明白这百来个敌军的来意。
“快!速禀报府君大人。”轮值将佐还是稳重,闹不明白的事一律上报就好了。
等郝普匆匆赶到城头的时候,吴军已不知从哪拖来了只木筏,正七手八脚地向河里推。
郝普也纳闷了,这些人想干嘛?攻城?这点人连城墙都摸不着。侦察?这些人又多得有些过分了。先头部队?也不像,连浮桥都不搭,这小破木筏能装几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