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轻轻抚摸着他的黑色长剑，身旁是他用光了的各种炼金油和药水的空瓶子。日光斜着漏进小山坡下他们躲藏的掩体，照亮了一地的破碎盔甲和染血尸体。他抬头看了看，只见残阳如血，暮色降临。他看着破碎的阳光一时有些恍惚，回忆起一段很喜欢的十四行诗：
我将不看黄昏时金色夕阳的下沉
也不看远处点点飘下的白帆如画
只要我一到小村，就马上给你扫墓
放一束冬青翠绿，一束欧石南红花
如果是自己的墓前，要放什么花好呢？法洛、松加德、雷斯垂德和兰彻斯特或者会选择洁白如雪的马蹄莲、白百合、栀子花、白菊花，来表达对他的缅怀，以及对剑术大师和帝国军人的崇高敬意；云雀则可能更偏向于鲜艳的孔雀草和鹤望兰，毕竟他曾见证过乌鸦完全称得上峥嵘沧桑的一生，明白他不会安于纸一般的苍白；维克多和苏伦娜两个女孩子就一定会选择红玫瑰吧，毕竟那是属于少女的明快和艳丽。
至于夜莺，大概什么花都不会选，她只会在石碑前放上一根静静燃着的烟，然后给石座上双翼大张的狮鹫石雕的喙上抹上一点烟灰。
这里会是我埋骨的地方吗，如果是的话，来得算早吗？乌鸦这样想着，给自己点上一根烟。他扫了一眼大口给自己灌水的松加德、安静地将脱臼的骨头复位的云雀，以及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睡着的夜莺，没来由地突然冷笑了一声。
云雀动了动：“笑什么。”
乌鸦指指夕阳：“夜晚了。”
云雀换了个姿势：“算来也有一天一夜了啊，我们好像是十二小时前用信道光路呼叫的支援，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松加德掏出皱巴巴的地图：“这里离阿尔法河大概一百公里，白十字条约规定团级以上编制驻军需要离开边境线两百公里，我们陆军急行军大概一天一百五十公里，加上地形因素，一时半会也来不到。”
云雀耸耸肩：“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不知道我们能不能撤退成功。”
乌鸦远眺着天涯，胸腔中的烈焰在慢慢涌起。不，我们无须时间，我们无须撤退。这次，吾剑即为帝国边疆。
“我有个计划。”
“你说。”
“日落之后反攻。”
“你疯了？”
不顾松加德和云雀惊愕的眼神，乌鸦闭上眼睛，遮住眼中开始复燃的罪与罚：
“没疯。相信我的直觉，这会是最后一根稻草了。进攻是最锐利的防守，别忘了，我们是特种部队。”
就在乌鸦轻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另一队卡拉图步兵小心翼翼地向他们所在的坡下推进，士兵们在林地之间交错前行，以标准的十五米散兵阵列推进间隔。他们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步上上一支步兵小队的后尘，也不愿去想那些先行者们的下场。三天前，他们收到直接来自奥索尔的加急机密信息，上面印着的“传奇法师”和“卢安达尔”的烫金印花让这支平时没什么存在感的队伍火急火燎地按照上面的要求行动起来，离开驻地并向沿线兄弟队伍发出警告，搜索拥有指定特征的马车。
他们不到一天就发现了沾满血迹的哨站，随后在大面积搜索中发现了费伦特种部队的四人，双方进行了单方面惨烈无比的白刃战，费伦特种部队以无伤的代价将他们拖入了拉锯战，以四人之力面对一整个卡拉图陆军步兵团。
两天前，对费伦特种部队的进攻连连受挫，面对一脸丧气的参谋和士气尽失的步兵们，他们刚烈而愤怒的卡拉图陆军步兵团团长一掌拍碎绘着作战地图的木桌，三厘米厚的木板应声崩裂，怒吼着如果没有高等法师和空军的支援，那么就用人命去填，死也要把这些人钉在卡拉图境内，你们军人的气节呢！随后他全副武装亲自上阵，高呼着“星与苍穹，卡拉图”的口号，带领麾下战士进行了殊死的冲锋，随后永远地沉默。
士兵们记得他被黑色的长剑一剑劈下头颅，剑术大师的动作干净利落，像流水一样理所当然。
与此同时，卡拉图陆军各个方向上的援军都在全力以赴地向交战地赶来，刚渗透出去的费伦特种部队也正在倾尽全力突破阿尔法河杀回卡拉图；听闻卡拉图空军已经升空全速赶来，费伦军方方面开始也有相应的动作，其精锐的北方林地快速反应部队将会是这次第一支踏上卡拉图的戎行。如今，离阿尔法河不到一百公里的这个小树林，将成为两个大国之间再一次互相倾轧的开始。
但是这一切，费伦特种部队的四人和卡拉图步兵团都已经不再在乎，他们在乎的是如何杀死对方。
乌鸦听到了卡拉图步兵的声音。他安静地跪坐在原地，感受着钢靴敲击大地的震动，感受着他们在阴暗密林里的不适应，感受着他们心脏的剧烈跳动。肾上腺素随血液在他的身躯内流动，告诉每一个细胞：来吧，来吧，杀戮又要开始，血与白骨的帷幕已经拉开。他感受到自己瘦弱身躯内汹涌的血流在冲撞着血管以及他的灵魂，仿佛是他远古时代的祖先遗传给他的源自心灵最深处的杀戮本能的低语。
他蓦然睁开双眼。
在第一个卡拉图步兵能和他对视时，跪坐的乌鸦骤然跃起，一瞬间奔跃过数米的距离，一掠而过的黑色剑身反射的日光像尖利的寒芒刺痛了士兵的双眼。但剑术大师不为所动，挥着愚者之溪的右手青筋暴起，刹那之间扫出的一字形斩击灌注了乌鸦最大的力量，最前面的两个士兵甚至能感受到迎面而来的磅礴风压，随后他们精心锻炼的肌肉连同铠甲盾牌被一齐拦腰斩断。
血液飘洒之间，剩下的士兵在剑锋挥来之际，终于明白了靠近一名剑术大师的愚蠢。
树林里的声息很快安静下去。
“……”
躲在一个掩体后观察着密林的临时指挥官目眦尽裂，双拳紧握，止不住颤抖。他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们，无论是一拥而上的大收缩包围战，还是分批突进的疲劳战术都未曾凑效。密林地形和大气神盾有效地阻碍了弓箭手、弩手的作用，而他们还有一个全身都是施法材料和高等卷轴的高等法师，贸然用人海围上去就等于找死。虽然费伦特种部队也无法逃离这片树林前往平原地带，但卡拉图陆军步兵团已经在这种毫无意义的消耗战中伤亡惨重。
指挥官的冷汗一直从鬓角流到脊背，他开始回想起那些哨兵们是怎么死去的，几乎全部都是一刀毙命，致命伤只有一处，都集中在咽喉和心脏，这表明这些哨兵面对敌人时几乎是一触即溃，连包围的机会都没有。然而现在他看到他的士兵们像割麦子一样倒下，剑术大师的锋芒锐利依旧，他已经开始怀疑，面对如此强大的费伦特种部队，仅凭他们区区千人……
……区区千人。
他的心脏抽搐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不敢奢望胜利，双方接触前的那种必胜的信心已经像腐朽的苹果芯一样溃烂。当时步兵团团长迎风立马，剑指前方，谈笑风生间说出的“活捉这些猪猡，打断他们的腿，挂在最高的旗杆上”的豪言壮语现在看来是那么可笑而幼稚。
星与苍穹，卡拉图。
他颤抖地默念着这句话，希望从中汲取一点力量，转身再次望向被粘合的木桌上铺着的地形图——与其说是地形图，不如说是几条简单的线勾勒出的树林和沟壑的地形，但就是这样原始、不值一提的简笔画，却将是这支千人的戎旅永远迈不过去的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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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
松加德抬起一只摘下黑色皮手套的手，兴致勃勃地端详着指尖的蚂蚁。蚂蚁在他的指甲上徘徊，他觉得这蚂蚁和他一样，都有些迷茫。
飓风撼动着远处的密林，撼动着他们原来躲藏的位置，撼动着被暗沉月光笼罩的大地，撼动着他们身上的锋利钢剑、纤巧的黑色飞刀、加载着各种各样法术的特种短杖、乱七八糟的施法材料、绘有复杂符文法阵的黑衣、日长石、月长石、亚麻布干粮袋、牛皮水袋与没了响珠的眺望之铃，以及一切灵长类为战争而发明的复杂到莫名其妙的专用工具。
乌鸦不看他，云雀瞟着他，夜莺看着他。
松加德将他指尖上的蚂蚁露出来：“蚂蚁。”
夜莺很认真地回应：“兵蚁。”
云雀哼唧唧地说：“工蚁。”
松加德望向乌鸦，寻求他的回答，乌鸦仍然保持着趴伏在草丛中的姿势，头也不回，依旧那么习惯于让人扫兴。
就在松加德要失去耐心之时，三个小时里一直观察着前方的乌鸦开口：“这个方向上的夜哨一共有二十七个，暗哨十五个，剩下十二个明哨。松加德，把地图给我，我标给你。”
松加德无奈地将手指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让那只蚂蚁安全着陆。他从随身的袋子里掏出地图和铅笔递给乌鸦，后者就着月光在哨兵的位置上都画上了小圈圈。
“他们的暗哨好像是定点的，明哨在巡逻，不过路线很简单。”
云雀接过地图：“明白。”
乌鸦这时终于在草丛里以极其轻微的动作幅度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上，让我们见识一下守夜人的野外手段。”
他没有得到松加德的回应，他疑惑地回头去看，已经不见松加德的身影。乌鸦望向云雀和夜莺，他们对着乌鸦安静地竖了个大拇指，乌鸦回以一声唯俏唯妙的鸦鸣以示惊叹。
远处就是卡拉图步兵团的驻扎地，但这对高度专业于刺杀的守夜人而言并不算什么，维持着静音结界和隐身术的松加德以毒蛇的速度在草丛中迅速匍匐前行，他的动作很精细，既要保持速度，也要让草丛的起伏不过于明显，还好现在有大风为他作掩护，他可以毫无顾忌地全速前进。
在接近地图上标着的其中一个点时，他放慢了速度，调整了一下位置后向一处草丛游去。随后那堆草马上翻滚挣扎起来，但被晕眩术影响了脑干的暗哨哨兵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啊啊”的声音，最后无声息地伏在地上。
松加德将刺刀从哨兵的心脏抽出，这已经是最后一个暗哨。
沾满鲜血的刺刀在他手上转了个圈，他在考虑是杀掉明哨打开突破口，还是绕过明哨直入指挥中心。
嗯……这里算是山地。
他把随身的布包打开，从中挑了几样法术材料，开始吟唱一个法术。
变化系法术，索尔石行术。
索尔石行术相传能够让施术者像索尔石怪一样在石头海洋中游弋，而且不会留下任何洞穴和隧道，实际上它的作用也几近于此。在塞尔维特发现人体体循环和肺循环后，古典解剖学发现，索尔石怪之所以能在岩石圈中生存，找书苑 ｗww.ｚhaoshuyuan.ｃｏm其核心就是独立的上肢循环和下肢循环，它们手臂和上肢分泌PH为零的汗液，可以直接瓦解二氧化硅、氧化铝和碳酸钙，在岩石中打开通道；而下肢分泌的是溶有不明有机催化剂的强碱铵盐溶液，可以将身后被分解的岩石残渣再次凝合成原形。
对哺乳灵长类使用的索尔石行术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剧烈出汗，第二部分是改造酸化汗腺，第三部分是脑部耐压、耐缺氧和皮肤耐酸处理。现代变化系研究依然无法模拟索尔石怪上下肢所分泌的酶，所以从效率上看，索尔石怪能够遨游在岩石中，而灵长类却只能扑腾在地下。
松加德以自由泳的姿势慢慢向前探，触觉被极大钝化、视觉被完全剥夺的他除了声音感知不到任何东西，只能依靠附加了灵敏听觉的耳朵来听出大概方位，而且他还要排除耳边岩石边酸化时产生的咝咝声的干扰。他现在需要的是越过外围的哨兵进入内部驻地，找个偏僻的地方再撤去法术进行下一步。
和辛辛苦苦在地壳中挣扎的松加德不同，月光下的乌鸦、夜莺、云雀三人依旧在百无聊赖地观察着敌方阵地，入夜到现在已经六个小时，离日出大概还有四个小时，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要熬。
云雀小口小口啜饮着水袋里的水。
夜莺在一颗大树后调戏一只萤火虫。
乌鸦保持着趴伏的姿势，以恒定不动的仰角观测着远处的卡拉图步兵团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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