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算杜维德有情报,他不但不会安营扎寨,更不会往外派伏兵,而是直接放弃招抚事务,立刻撤回府州。
虽然他是麟府路军马司钤辖,掌管府,麟,丰三州禁军训练,驻屯,防御之责。
但是外出调度权力却在千里之外的枢密院,真正归他随意差遣的只有五千厢军。
厢军的战力,在北宋武备体系中,本来就是弱旅。日常都是充斥杂役,勤务,军士更是禁军选拔后,剩下的老弱病残。
就这样了,还被杜维德喝兵血,日常训练基本废弛,挨打受屈倒是家常便饭,严重离心离德,早已毫无战力。
可是人都要面子,他也不例外,韩绛认命王卅做招抚正使,本就心里不痛快,现在连情报分享权都没有了,怎么能咽下这口气。
“刘大人,你有没有觉得王家人太张狂?”
刘幻文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便淡然一笑,说:“人多势众,家主又是本次招抚正使,他们自然霸道一些,可以理解。”
“招抚正使?哼……”杜维德冷哼一声,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搞不懂,韩大人为什么会任命一介草民,来担当如此重任。”
“不能这么说,韩大人这样做也是特事特办,毕竟书圣大人是有方族判离的诱因。
再说书圣大人能写出惊世名帖,有韩绛大人的保举和推荐,官身那是迟早的事情。
要是回头万一让官家也认可了书圣的名头,高登庙堂也是指日可待。”
务实求稳的刘幻文,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眉宇间,总有一份淡泊。
“刘大人虽然职是正六品差事儿,但是官阶比杜某还高,难道你当真一点不生气?”
杜维德不甘心的言语,无意间,戳到了刘幻文的痛处。
只见他神情肃穆地望着山头的残阳,语气悲切地说:“官阶?不提也罢,那是先帝体恤刘某几位兄长殉国忠义所赐。
如果可以,刘某情愿用这份恩赐,去换兄长的平安,银州不失,百姓安居……”
“……”杜维德张了张嘴巴,最终选择缄口不说了。
文人,在他眼里一直是怪物。韩绛那个疯老头是,眼前这个刘幻文也是。
个个都是动不动就大谈教化,安邦济世,还特别会卖弄豪情,好像性命不是自己的一样。
既然话不投机,他索性告辞,自个去找王卅问责了。
路过自家厢军后卫营,看着满地东倒西歪的兵勇,不是打瞌睡补觉,就是聚在一起扯闲话,杜维德恨不得一人给一刀,全都砍死算了。
“都给我起来干活,他么的,一群懒汉,再不趁着天明搭建营盘,晚上让前来偷袭的西夏人,全部送你们去阎王殿点名。
你们这些指挥使,都头,再不管教他们,回头等着和他们陪葬……”
不管杜维德嚷嚷什么,这些人似乎都不在乎,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
一位三十多岁的指挥使,壮着胆子提醒说:“大人,兄弟们一天没吃饭了,还闻了一路熏肉味……”
“这小事不要来烦我,只要你们把活干好就行。”杜维德劈头盖脸地呵斥道。
心说;这都是些什么人,一天到晚就知道要吃要喝,一点觉悟都没有。
想到那些被自己倒腾出去变现的粮食,杜维德快步流星地逃跑了。
没错,是逃跑了,他觉得这些人脑筋太死,都到混战区了,还不是想吃什么抢什么,最好割几个藩人的脑袋,还能让自己混点战功。
要知道杀良冒功,可是他一路高升的另一个绝技。
可惜啊,他觉得这些年轻人太笨了,根本没有自己当年的悟性。
来到王卅坐阵的前营门口,望着初具规模的营垒,高大坚固的寨门,还有浑汗如雨的寨勇在忙来忙去。
杜维德的心被扎的难受,心里不免感叹,为啥总是别人的手下勤劳肯干。
刚走进两步,地上一块还挂着肉丝的骨头,就让他感到心被反复扎透一般心痛。
“看看人家的兵勇,肉都吃撑了,随手乱丢,这可都是钱呐,看得老子心里都掉血呀。
啧啧……这小日子过得,你们见他们什么时候去抢劫了吗?”
杜维德的语气无限感慨,他身边的几位副将,也是无限感慨,怎么人家的家主那么大方。
见无人应答,杜维德只好重复问道:“见他们什么时候去抢劫了吗?”
“末将等没有见到过,听说这是他们随军携带的熏羊肉,大火腿。”
“放屁!忽悠谁呢?”杜维德一脸不屑地瞪了那名副将好几眼,他最讨厌别人对自己说谎。
“这是什么?这是肉,很昂贵的,一两羊肉那就是8个铁钱,几千号人吃到乱丢,那得吃多少斤?
庄户再大也做不起善堂,他王卅岂能例外,能舍得让马前卒吃钱?”
这一番话说得,让几位副将觉得没毛病,看来是抢来的没错了。
“属下们懂了,他们能让兵勇吃肉,我们也不能让兵勇吃素,一会儿属下们就去安排。”
眼见总算副将当中有人开窍,杜维德阴郁的心情,顿时好了不少。
“开饭了,开饭了……
今天晚饭每人一斤酱猪肉,都是从渡口李三娘酱肉铺,新鲜采买……”
听着王府伙夫们的吆喝声,杜维德和他的副将们,全部愣住了,久久回不过神。
“真是买得?”
“咻咻……这个味道,没错,是李三娘家的肉。”
“大人,你看……”
副将们一边吞咽口水,一边不知所措地嘀咕着,老脸烧得通红的杜维德,只想骂娘。
“你们随便逛,我要去找正使谈谈防务。”
说完,杜维德再次厚着脸皮闪人了。他感觉自己太不幸了,事事都出人意料,脸都快被打肿。
望着他仓皇的背影,副将们也是心碎,为啥别人的头儿都是人,自己遇到就是牲口。
实在忍不下去的几位副将,有点羞怯怯地,主动和王家伙夫们开始搭讪。
“这位老弟,那位老哥,我们能在这儿吃不?”
“不行……”
伙夫们拒绝的异常干脆,脸上那叫一个得意。
……
杜维德好不容易找到王卅,却被告知,少主君在泡澡,让他耐心等。
“什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泡澡?”
接待他的王苗,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大人多担待,我们少主君说,旅途劳累,泡一泡神清气爽,还能预防疾病。”
“这个大木箱子是什么玩意儿?”杜维德指着眼前一座很像房子的木箱问。
“这是洗浴间,少主君就在里面。”王苗满脸自豪地介绍道。
杜维德盯着洗浴间,气得火冒三丈,心说;这是那个刚刚派出两组伏兵的人吗?
洗浴间里,躺在木质浴缸里享受的王卅,正在给雷豹交代,今晚如何应对可能出现的敌情。
“少主君,根据那个货商的话,现在最少有上万西夏人在太平寨外集结。
如果再加上有方族的万余人,总计就超过了两万人,而且大多数是骑兵,十分适合野外作战和偷袭。
可以说,咱们的防御压力不是一般的大,你为什么不同意属下的撤兵建议。
再说,少主君早上两次跌倒,恐怕有隐疾也说不清,小的还请少主君爱惜身体,我们可都全仰仗你呐。”
雷豹拧着眉头说完,见王卅无动于衷,心里不由得十分焦急。
其实王卅心里也着急,甚至更焦虑,他的回归大计,为何多灾多难。
奈何天生冷峻帅气的面瘫脸,完全掩盖了这一切情绪。
“没有你说得那么严重,你没有听货商说,西夏人是去逼婚,逼迫有方族头领雅娘做妾。
要是按照这个情况,有方族很有可能和西夏决裂,正好是咱们招抚的大好时机。”
雷豹一边帮王卅加热水,一边急切地规劝道:“怎么会不严重,很有可能咱们的计划早就泄密了。
那些西夏人,不排除是雅娘专门请来的帮手,企图将咱们一网打尽,以报杀父之仇。
还有,那个货商的消息,也许正是他们故意放出来的假消息。为的就是诱少主君上钩。
反正那种奸商为了钱,什么都敢做。”
王卅略微沉思了一会儿,觉得雷豹的话也有可能是对的。
但是一想到皮货商人说那伙西夏人的头头,是西夏梁皇后的胞弟梁乙埋,他还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梁乙埋是什么样的人?
王卅随时可以背诵他的履历。简单地说起来,那就是飞扬跋扈,残暴贪婪。
在此人协同胞姐玩弄权术,做西夏国相十八年里,内政混乱不提,单单是侵犯大宋时的杀戮残暴,都让后世史学爱好者心惊胆颤。
这样的人,带上万骑兵去逼婚纳妾,多么合情合理。
“这是一个机会,相信我的话,没错……”王卅笃定道。
素来清楚他脾气的雷豹,最终选择了服从。
“好吧!小的听少主君的。”
“那我们就来谈谈,今晚需要注意的事项。”
“好的!”
“嗯!”王卅回想着自己设定的每个细节,开始认真地布置起来。
“第一,必须在二更以前造好信号灯,还要让伍长一级都能识别灯光信号。不能及时掌握的伍长,立刻换人。
只要我们的指挥能顺畅传达,夜晚就是我们的,不管是西夏人来,还是他们联合来袭,绝对有去无回……
这点记住了吗?”
雷豹点了点头,又从门口接过一桶温水,倒进浴缸以后,才接着问道:“接下来呢?”
“第二,咱们派出去的两支伏兵,他们即是清扫漏网之鱼的利器,更是咱们的后手。所以一定要保持半个时辰联络一次。
等到真有敌兵来犯,大营外面的开阔地,就是最佳战场,非常适合咱们的重甲骑兵出击。
到时候,一定要用楔形阵去切割对方队形,制造混乱。在这个过程中,千万不可恋战。
敌方一旦阵型打乱,十五寨的步兵,才可以上使用长枪阵,去分割包围,收人头。
需要注意的是,切记不能让步兵输出过早,不然要被团灭的就是咱们。”
王卅一口气说完,随手从小桌上拿起一把茶壶,直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大气。
“这些也记住了吗?”
雷豹一阵挠头,微微脸红道:“有点难,有些时机不好判断,要不还是少主君来亲自指挥吧。”
“好舒服,身上好轻松……”王卅故意言其他。
因为他也不知时机怎么判断,毕竟这些想法,都是他从书本上搬来的。
其实,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有方族会不会被逼婚成功,要是雅娘做了梁乙埋的小妾,招抚这条就没法走下去了。
想到自己的求死计划,王卅恨死了回归三原则。
人终有一死,想轻于鸿毛,那是分分秒秒的事情;但是想重于泰山,真难!
王卅想得多,雷豹也没让脑子闲着。
“想起从前少主君以前最喜欢披挂上阵,这次非要小的指挥,原来是想历练我,重用我……”
当他最后一次,给浴缸加了一桶热水后,突然想通了。不顾手上湿哒哒的水珠,直接拍着胸脯喊道:“我接,我接受少主君的安排。”
“很好,”王卅满意地点了点头,特意把大拇指伸出来夸赞说:“好好干,我看好你,不要辜负我的希望。接下来就是最后需要注意的几个问题。”
“少主君只管说,我保证一项不落。”想要好好表现一把的雷豹,语调也生猛不少,心里不停地祈愿,西夏人快点来,要你们好看。
“首先呢,不要指望军马司的厢军,他们老老实实观战还好,要是乱撞瞎跑,直接当敌兵对待,总之,不管用什么方法,决不允许阵脚自乱。这点有困难吗?”
雷豹几乎没有犹豫,语气十分认同地说:“和我想的一样,至于困难?斩杀乱兵,也是军法允许的范围。”
“那就好,再就是那个杜维德要提防,必要时刻,也当乱兵对待……”
王卅刚说到这里,就听到了杜维德等得不耐烦的抱怨声,不由得心头一惊。
身边的雷豹,更是惊得六神无主,但是当他看到少主君,那张冷峻帅气的面瘫脸以后,立刻气定神闲。
“你们家主是等着开脸的名伶吗?洗澡洗澡非要洗半个时辰……”
“少主君是在里面泡澡,找书苑 www.zhaoshuyuan.com不是洗澡,他天天洗澡身上干净的很,不像大人,一靠近小的就是一股味儿……”
瞧着在自己身边聒噪的王苗,杜维德那是立刻抬腿踹了一脚,可惜没踹到。
只见王苗像猴子一样,从他身边迅捷地闪了过去,嘿嘿一笑说:“谢谢大人脚下留情。”
“你这个刁奴,竟敢消遣老子……”
想到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消遣过,杜维德再也不顾形象,破口大骂起来。
“门外可是杜大人,要不要进来一起泡泡,消消火气……”
听着洗澡间里王卅发出的调侃语调,肚子都咕咕叫的杜维德,使劲嗅了嗅空气中的酱肉香味,强压着火气笑道:“洗澡就算了,一同吃个便饭还是勉勉强强。”
“哦,既然这样啊……”王卅的声音突然停滞了,杜维德知道,按照正常状态,下一句一定是;那就一同吃吧。
陡然间,他的眼里闪闪发光,充满了期待。平时特别抠门的他,是舍不得买李三娘的酱肉滴。
理由当然是,那可都是钱,吃钱是造孽。
“那就不勉强杜大人了,我们王府粗茶淡饭,招待不起贵客。
那个王苗赶紧送客,天色不早啦,别耽误杜大人回营吃饭。”
杜维德:“……”
雷豹:“……”
“好嘞!”王苗识趣地应了一嗓子,便将杜维德礼送而出。
迈出寨门的瞬间,杜维德看着等在那里,同样口水乱滴的副将们,委屈得都快哭了,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儿,没带粮食能做出饭吗。